2007年4月8日,周日,晚六点三十六分。
黯蓝的傍晚天光下,市一中教学楼亮起一排白灯。
三层,高三年级正在上着备战第二次模拟的晚自习。
高三(一)班最被校领导、老师们寄予厚望,是重点班中的重点。此刻,如果有任何一位老师从教室门口走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将不会与屋中任何一人的目光交汇。
所有学生都埋头伏案,做题、默写、背诵,通宵达旦。哪怕疲倦地回到宿舍,还要继续挑着手电夜读。
高三(一)班的优秀和自律为人所共知,自习的纪律从不需要班主任来监督。
这会儿,班主任王老师正在办公室里批改卷子——美其名曰批改,实际上,王老师正专注地趴在工位前,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滚动鼠标滑轮,刷着“天涯论坛”里的明星八卦。
大城市、娱乐圈、富商、明星,那个世界与小城如同云泥,王老师沉浸那光怪陆离之中无法自拔。所以她全然不知,此刻高三(一)班里居然有一个座位是空的。
那是一个从未缺席过任何一堂晚自习的座位。
蒋烨的座位。
上一次缺课,还要回溯到蒋烨小学四年级,他不幸罹患腮腺炎,脸蛋肿得像个正在囤积越冬坚果的松鼠,加之高烧不退,某天早晨,蒋母急得一把摘下儿子已经背上肩膀的书包,强硬地带他去了医院。
确诊后,医生开出三天假条,要蒋烨在家休息,以免传染同学。蒋母取药回来,看蒋烨在急诊走廊长椅上,捂着腮帮,两只脚别在一起,不安地晃动着。
蒋母心疼儿子,问他是不是疼得难忍?蒋烨低着头,啪嗒一滴眼泪,落在了小小的近视镜片上。他告诉妈妈,我想学习。
失学儿童的台词,从儿子嘴里委屈地说出来,蒋母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
高三年纪的蒋烨比起四年级的蒋烨,个头高了不少,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五,可在面对王晓天、高贺的虎视眈眈时,这竹竿一样的身形完全没能化作优势。操场西南角,体育器材室背面,他被王晓天步步相逼,退到了墙边。
“蒋烨,我知道你有手机,”王晓天挑了挑眉毛,小小年纪已经学到了混社会的真谛,“等考到一半,你就去趟厕所,把选择题答案给我们发过来。”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张保票,“放心,出事我们绝对不会把你供出撒。”
“再说,一点也不麻烦,不耽误你好学生拿高分。”高贺胸有成竹,上次考试,他就坐在蒋烨左后方,凭着偷看蒋烨的各科选择题答案,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哎呀我知道的,你每次提前二十分钟就做完了。都不是大事,就这么说定了啊。”
高贺伸手,拍了拍蒋烨肩膀,仿佛二人是相识多年的好哥们儿。
操场安静得像是也在等待蒋烨的回答。
“我不。”
高贺懵了。
王晓天也懵了。
谁也没想到,一贯嗯嗯几声根本不敢说个“不”字,在考场上也会把卷子向桌子边缘挪上一点的蒋烨,居然会当场拒绝。
虽然蒋烨每次“嗯嗯”的时候,都不情不愿地离开。虽然每次蒋烨挪卷子时,都皱着眉头。
但蒋烨每次都给他们抄了。
——毕竟,高贺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而王晓天上次参与打群架,差点被学校开除,此刻身上还背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好在,王晓天的爸爸恰恰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物,王晓天在家反省几天,很快又活祖宗一般回到了学校。
“你说什么?”高贺尚未回过神,难以置信地打量蒋烨。
“那个,我说,我说……这次真的不行。”蒋烨的鼻梁上,冷汗从毛孔里止不住地渗出。眼镜像在坐滑梯,几乎溜到了鼻尖,他伸手向上推了推。
“一模考的时候,高瑞坐在我后面,一直用笔戳我,要看卷子。”如今蒋烨回忆起来,脸上依旧写满了悔意,“搞得数学和化学我没时间仔细检查,错了好几个地方。”
“我操!”王晓天尖叫,对蒋烨的自谦表示震惊又不屑,“哥们儿,那你也是年级第二,好吗?”
“可我明明能做对。”蒋烨又推眼镜,沉吟如何婉拒,最终鼓足勇气开口,“这次还要去厕所发答案,太耽误时间了,不行。”
说完,蒋烨不再理会王晓天高贺,径直向教学楼走去。
抬手看看表,自从被他们叫出来到现在,已经耽误了二十分钟自习时间了。
至少能练两道大题。
现在的蒋烨,心里唯有那个“我想学习”的念头。从他背起小书包,成为一个优等学生的那一天开始,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能够破坏他前进的步伐。
王晓天可以。
确切地说,是王晓天的一记飞脚可以。
这一脚狠狠踹在蒋烨小腿上。
猝不及防地,蒋烨猛地扑倒在塑胶草坪上,眼镜也飞了出去。
“我嫐你妈!给脸不要脸是吧?”比起蒋烨,王晓天个头要矮上几厘米,但体格却足足庞大了两圈有余,见蒋烨如此不通人情不给面子,王晓天一股火气涌进了空荡荡的脑壳。
“讲好话你不听,非逼我是吧?他妈别的你屌什么屌?妈的考得好了不起?还他妈不是挨老子揍?”课堂上面对老师的提问,王晓天从来是一个字也答不出,这时候却是舌灿莲花,脚上也不停。那双打球时功能斐然的乔丹鞋,这会儿又派上了新用场。
踢人,脚一点都不疼。
而掉了眼镜的蒋烨,根本看不清乔丹鞋进攻的方向,加之操场只有远处一盏射灯,一片昏暗,他只能下意识地用手肘护着后脑,膝盖蜷起,努力试图不让王晓天踹到自己的胃部。
“哎,王晓天你好凶哦。”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蒋烨头顶落下。
他没听过,他不知道是谁。
“杨婉,什么时候了,你在操场干嘛?”高贺认出了杨婉。
杨婉甩着几乎遮住眼的厚重头帘,“陪我姐妹跑步,有意见?”
“莫得莫得。”高贺的哥们儿和杨婉好过,知道这个太妹很不好惹,忙着打趣,“我说你可真幸福,有这么好的姐妹,后天二模必须有保障咯!”
“滚!”杨婉白了高贺一眼,“我姐妹,人正直得很哎!再说,人家的爸爸是杜老师好吧?我找她抄,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被杜老师发现我带坏她女儿,我死定了好不好?是吧,杜鹃?”
听杨婉说到最后,吐出那一个名字,正磕磕绊绊试着爬起来的蒋烨停住了。
他不敢抬头。
杜鹃,他的对手,此时就在他的头顶,目击着自己如此狼狈的一幕。
一瞬间,莫大的耻感从身上的每一个痛处撕裂而出。
“走啦走啦,莫理他们,一群流氓。”
蒋烨听着两个女孩轻捷的脚步跑远。
而他两只手撑在操场地面,塑胶粒扎进他的手心。
“哥,差不多就好了撒。”倒是高贺,看蒋烨殊无反抗之力,有点怕了,赶忙扯住了发疯的王晓天。
王晓天看高贺对自己打着眼色,又看了看蒋烨眼角的淤血、校服上的擦痕,也怕事情闹大。借着高贺给的台阶,也不再继续伸脚。
“走啦,哥,抽烟去。”高贺拍了拍裤兜。
王晓天最后抬腿,踹了蒋烨肩头一脚,“哈批!滚远点!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嗯。
蒋烨心里暗念。
这里太烂了,像垃圾场。
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确定王晓天高贺走远,蒋烨开始寻找他的眼镜。
眼前的草坪、跑道、射灯的白光,在染着光污染的猩红色天幕重压之下,在他眼眶中挤作一团,他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能伸手,贴着塑胶地面,探着。
左边,无果;右边,也无果。
他的手停在地上,想要转个方向继续找。
突然,眼镜框主动碰上了他的手背。
“是你的吗?”
又是一个女孩的声音,他也没听过。
太爱学习的优等生,在学校里认识的人实在不太多。
“嗯。”他用手摸索眼镜的轮廓,确认是自己的那一副。于是点了点头,拿过,用袖口擦了擦,任何戴上。
之后仰起头,这才看清面前的女孩。
瘦,眼眸清澈如同水晶,看着蒋烨,带着一丝哀容。
“你……没事吧?”
“那个,我没事”,蒋烨发现自己眼镜腿歪了,校服袖子也在他刚刚挣扎于高贺脚下时,被扯破了一个大口子。
“那个,谢谢你。”蒋烨看清自己的惨相后不想久留,迅速爬起,跛着脚,匆匆走了。
在水房洗干净脸、手,又冲了眼镜,蒋烨忍着肩膀淤青的酸痛,快步回班。
虽然损失了一件校服,明早升旗时难以和老师解释,不过看起来几个混混不会再找自己作弊了。蒋烨心里一番权衡,觉得还挺值。
走进高三(一)班门口,没有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依旧在做题、默写、背诵。
蒋烨松了一口气。
直到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时,才发现一件校服外套搭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哎,你的吗?”他抓起校服,碰了碰旁边的同学。
同学头不转动,视线依旧在与试题缠斗,只有嘴机械地张开,“外班有人给你送的。”
“谁啊?”蒋烨大惑。
“不知道,不认识。”——不认识外班同学,是一班学生的通病。
“那他长什么样?哪个班的?”蒋烨不死心地追问。
同学发出了“啧”的一声,继而终于转头,盯着蒋烨的眼里装满嫌恶,“蒋烨,你能不能别吵我?你是不是想做我高考的掘墓人?我二模考不好你是不是很开心?”
看着这位有些走火入魔的同窗,蒋烨不敢再多打探,只得怏怏坐下。
***
2007年4月9日,周一,早八点。升旗仪式。
蒋烨站在一班男生的最末,穿着那件天外飞来、完好无损的校服。
有一点小,露出了蒋烨的半截手腕。
不过,因为一模时自己给高瑞抄答案,错了两道本不应该错的题,没拿到年级第一,蒋烨也就不用按照学校惯例做这一次国旗下讲话的代表。藏在满操场校服的海洋之中,他就不会被发现校服的秘密。
再说,校服不合身,总比被那个死变态教务处老师抓住,然后挨一顿臭骂强。
现在的蒋烨,脸皮再也经不起一次打击。
正想着,右边却真的传来教务处老师的骂声,“升旗仪式啷个重要?说,你校服到哪里去咯?穿个T恤出来,显得你很活跃很跳撒!”
蒋烨忍不住转头。
教务老师正对着一个没穿校服外套的学生指指戳戳。
他又看到了那双水晶一样的眼睛。
是那个把眼镜放到自己手里的女孩。
原来,她是他同年级的同学,看她所在队伍的位置,是普通班。
国旗下的讲话要开始了,可蒋烨没有看向主席台。
他还扭着头,在好学生的队伍里如此出挑。
那个女孩上半身只穿了件耐克长袖T恤,两只胳膊紧张地环抱着,在教务老师面前局促的低头,不解释。
教务老师又骂了几句才解气,然而女孩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之后她抬头,看到了蒋烨。
蒋烨也愣愣地看着她。
女孩依旧带着哀容,看着蒋烨,抱歉地笑了笑,似乎在为这个尴尬的场面开脱。
蒋烨突然明白,自己身上的校服是谁送来的。
又是谁在代自己受过。
主席台上,杜老师的女儿杜鹃,正在国旗下讲着话。
第一次模拟,她发挥得很好,也没有人威胁她帮助作弊。顺理成章地,她又摘取了年级第一名。
可蒋烨完全没听进杜鹃讲的任何一个字。
他只想着一件事。
他一定要离开这里。
嗯,他还希望那个有水晶一样眼眸的女孩也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