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金雪瑶2021-09-15 19:004,322

  穿过这条僻静小巷的乡民,路过巷中那根贴满“一针灵”“治歪嘴”小广告的电线杆时,没有一个不扭头的。

   

  电线杆旁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打一眼就知道,“城里的”。

  他们两个的位置,以一种微妙的角度,有意无意地形成了围挡。

  透过他们的身体,可以看见里面有个妖怪,被困住了——再仔细看,蹲在男青年脚边的妖怪,不过是个套着一身沙和尚戏装,正抽着烟,闷不做声的瘦小男人。

  杜鹃看着本名文财三的沙和尚,心中难免着急。

  蒋烨却一点也不着急。

  方才文财三被他般声色俱厉地好一顿吓唬,见二人佯装要走,连忙慌乱地喊他们回来。可当蒋烨、杜鹃二人转回,文财三却只是一拍腿,重重的“哎!”了一声,仿佛忆起了莫大的糟心事。接着,他便一屁股蹲在地上,手伸进沙和尚袒露胸膛的外袍内,插进自己懒汉背心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郁闷地嘬了起来。

  别看文财三现在不言声,可蒋烨却觉得,文财三一定会说的。

  烟燃到了滤嘴。

  文财三不舍得丢,最后嘬了半口,捏着烟头戳向地面,来回碾着。

  又一抬眼,十分无辜地望着蒋烨,“我嗦领导啊,我是真不晓得那晚太平间到底发生么子事情哎。”

  “你是管理员,你不晓得,哪个晓得?”杜鹃见文财三依旧一副赖气,心里有气,话也变得直接起来。

  “哎,这位同志,”文财三脑袋不动,眼珠转向斜上方,瞟着杜鹃,“我都把领导喊回来咯,我还骗他做么子?”

  蒋烨一品,面前这一身精滑的乡里男人称杜鹃“这位同志”,称自己“领导”,饶是他如同杜鹃所说,总跟死人打交道,此刻也能领悟出文财三心里的三六九等。看来,还要他出马。

  于是抢在杜鹃之前, 蒋烨照猫画虎,搬了一套自己领悟的领导做派,表情凝重地开口,“老文,我听医院的人讲过,就是因为你粗心,才会把事情搞错。”

  “哪个讲的?哪个讲的!”听到这句话,文财三果然立时恼火起来,狠狠地抛下已经被自己捏烂的烟头,“妈的戳巴子他放屁!领导,你喊他来,我们当面讲!我倒要问他哪只眼睛见到是我搞错了!”

  说着,文财三又从口袋里夹出烟盒,捏出一只,恭敬地对着蒋烨向上一伸手,试探道,“领导,抽一颗?”

  蒋烨迟疑一瞬,本想拒绝,可还是伸手,拿过了烟。老文一见领导给了自己面子,大喜,立刻想从裤子臀部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蒋烨却一挥手,“老文,你先把话说清楚,有人说当晚看到你,你为什么说是撒谎?”

  “哎!”文财三如同回到了社火队伍,登台唱戏一般,又是重重叹息,表情愈发的不情愿,手上也来回晃动着烟盒里的几根香烟。

  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领导,其实那天晚上,我根本莫得值班哎……”

  “嗯?”蒋烨、杜鹃同时出声。

  “我嗦实话咯,那天晚上我他妈别的走霉运,出去打牌,却撞上了派出所来抄赌。”文财三沮丧地将烟插进嘴里,本想再点一颗烟,却复得又将烟抽了出来,决定还是先解释清楚。

  “妈的,那个茶铺平日里去了不知好多回,从没遇上这等事!”

  文财三越说越委屈,“领导,你不晓得哦,我在派出所左解释右解释,还是关了我半夜!等我从里面出来,天都亮撒!”

  说着,文财三生怕蒋烨不信,凑近他身边,硬是将打火机顶到了蒋烨面前,“领导,我给你点上嘛!”

  蒋烨推脱不得,只得生硬地夹着香烟放到嘴边,任由文财三摁下打火机。接着,他努力回忆以往所见烟民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吸上一口。

  好呛。烟气虽然未飘进肺管,却也在蒋烨口腔里造就了一阵不适,他忍住喉咙的刺痒,对文财三皱眉,“所以呢?你当天晚上不在,现在干吗又要躲回家?”

  “啷个是我躲回家嘛!”见上海来的领导一再冤枉自己,文财三悲愤不已,“领导,人若是走霉运,放个屁都砸脚后跟!原本我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也不算晚,赶回医院也才一早上,可哪里晓得……”

  老文一把扯下脑瓜顶那副肉粉色的沙和尚假头套,露出自己货真价实的谢顶。

  “哪晓得我一到冷库门口,保安队长已经在那里等,告诉我嗦昨晚有领导来检查,发现我不在,还嗦么子,太平间管理是重中之重。就这,”文财三一摊手,“莫得听我解释一句,立刻给我结工资,让我回家咯。”

  “哪个领导半夜吃饱饭闲磕牙,去他妈别的检查死人哦!” 他一边嘟囔,脚上一边来回拨弄着地上的烟头。见面前的蒋烨一声不吭,文财三面皮上更加可怜几分,“领导,我嗦得没有半句假话撒,要不是刚才以为你们是警察,又来找我后账,我才不会跑撒!”

  杜鹃不满足,还要继续张口问,蒋烨忽然抬手向下按了按,示意杜鹃不要。

  “我知道了,你走吧。”蒋烨抬抬下巴,对文财三说。

  真的?文财三不敢置信,领导居然就这样放过了自己。

  只见,面前的领导颇具风范地挥了挥手。

  文财三喜不自胜,迅速从领导和死者家属的中间溜出包围,哈着腰,摆着手,退了几步,一溜烟走了。

  文财三人还没消失,蒋烨终于憋不住,强闭着嘴咳嗽起来。

  他手中的卷烟已经燃到一半,上半支烟灰却还完整挂着。

  他不会掸。

  杜鹃这才明白,蒋烨刚才那几口抽的看似老道,纯属表演,“原来你不抽烟撒。”

  蒋烨顺手把烟抛掉,只是裂着嗓子问了句,“你有水吗?”

  杜鹃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忽然觉得……他有点好笑。

  她摇了摇头,而后斟酌着,开了口,“都过中午了,我请你吃饭?”

   

  ***

   

  防雨棚下,小吃摊摊主徐娭毑一直盯着两个坐在矮凳上,迁就着矮桌高度、吃拌粉的年轻人看,觉得蛮有趣。

  他两个一看就是城里人,年纪相仿。

  一定是在谈对象咯,才会到我们这僻静乡里来,搞搞情趣撒。

  徐娭毑对自己的眼力很有把握。

   

  蒋烨不等杜鹃开口,便说自己想吃这一家。

  说是“一家”,实际上不过是个驮着煤气罐的三轮车,有粉,有浇头,猪肝粉七元,素粉五元。

  蒋烨抢着说,自己一直呆在上海,好久没吃过家乡味道,很想尝尝。

  杜鹃答应了。

  蒋烨这时的心情更美,他觉得今天醒来才不过七八个小时,自己的社交能力已是前所未有的攀升。不但智取了文财三,现在还巧妙地没有让杜鹃破费。毕竟杜鹃家的日子难过,他是知道的。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而杜鹃觉得他挺善良。

  接着,生出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的杜鹃,迅速在脑袋里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她得记住,无论如何,蒋烨都是长东医院“那一边的”。

  不过,这顿饭既然是自己主动示好,总得说点什么。

  “……会不会太辣?”这时候换杜鹃丢掉了自己流连市井之间的巧言令色,半晌,才想出了这个话题,不太疏远,也不太亲近,“我听说,上海吃东西都很清淡。”

  “上海吃东西蛮甜啦!”一上午的演出,蒋烨可谓用力过度,这会着实饿了,他抄起碗,把最后几根粉扒拉进嘴里,“不过我从小在这边长大,怎么可能怕辣嘛。”

  他从兜里掏出纸巾包,抽出一张,擦了擦嘴,“蛮好吃的。”

  “嗯”,杜鹃点头,“你果然是在上海呆久了,说话都有上海腔了。”

  “不会吧?”蒋烨难得看到杜鹃的笑意,他掰着手指,“上学,加上工作……读医学院是要长一点,不过也才八年而已嘛,不算太久。”

  听到“医学院”,杜鹃愣了愣,似乎又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不快的心事。

  她手中筷子拨动着剩下的小半碗米粉,最终没有夹,而是把筷子平放在碗沿。

  没有爸爸做得好吃。

  她碰亮手机屏幕,微信又是好几条未读。

  收垃圾的事业争分夺秒,错过了就要被别人抢走。

  “对了,你怎么过来的?”她问蒋烨。

  “打了个车。”蒋烨的兴致依旧高,眼神在不远处的集市上闲逛,“师傅听说我要去这么远的地方,高兴得很,就是那车开的……快把我晃吐了。”

  “我带你回去吧,”说着杜鹃指了指另一边,“喏,我车就在那边。”

  “这不合适吧?”

  “别客气,走吧。”杜鹃起身。

  “那……谢啦。”蒋烨觉得再拒绝,自己未免辜负杜鹃的好意,于是也跟着起身。

   

  两人走到起亚车边。

  杜鹃刚坐上驾驶座。

  “不好意思,等我一下。”话没说完,蒋烨就小跑出去。

  很快,他回来,拉开副驾驶门,坐了进来。

  手中拿着一只小小的纸糊风筝。

  是他刚刚从集市上的风筝摊买的。

  竹篾绑成的骨架,绷着土纸,两个手掌大小,是他们童年常见的燕子图样。

  杜鹃点火,车子发动,“怎么突然想起买这个?”

  “好久没见到这种小玩意了,蛮稀奇。”蒋烨把风筝轻轻地放在两腿之上。

  他羞于启齿,自己买这风筝的别样心思。

  那一行摊位,琳琅地陈列着各色小玩意,都很有趣。

  他选了一只小小的风筝。

  古诗文里那些美好的故事,爱情故事,似乎总和风筝有关。

  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的对话框,看着刚才发生的一个问题,两句回答:

  ——今天还要一起跑步吗?

  ——我在外面,刚才没看到,很快回去。

  ——一定跑,等我。

  而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屏幕最上方的两个字那里:优优。

   

  开出乡中心,便上了县道。

  一路上大货不断,杜鹃直视前方,蒋烨转头向外。

  县道外侧是滩涂,滩涂很快伸入水中。

  这水也是大湖的一部分。

  一艘货轮缓缓进入蒋烨的视野,但蒋烨知道,它的速度并不慢。

  “上高中时没机会出来逛,这次回来才感觉,湖真的很大。”

  “嗯。”杜鹃没有看蒋烨。

  一辆大货车迎头掠过。

  “哎,你车开得果然稳。”

  “没办法,天天在路上要跑好久,练出来了。”

  “这几年你……一直做这个?”

  “是啊。”

  “一定很辛苦。”

  “还好,”杜鹃依旧没看蒋烨,“之前不会开车,更辛苦。”

  “所以为了跑生意特地买的车?”

  “不是。”

  “嗯?”见杜鹃否认之后,没继续去揭晓答案,蒋烨忍不住好奇。

  “我爸爸买的。”杜鹃双手握着方向盘,握得很紧。

  “可惜他没开几天,就病了。”

   

  蒋烨觉得,自己的情商好像又逐渐向波谷滑落——他引起了一个遍布伤痕的话题。

  他试着挽回。

  “那个……老文这边,我看问不出什么了。不过他说有医院领导半夜来太平间的事,我回去查一查。”

  “嗯。”

  “我比你打听这些,应该还方便些。”

  “嗯。”

  “有消息我和你说。”

  “嗯……谢谢。”

  又一辆大货车掠过了他们。

   

  ***

   

  返程路上大货车不断。

  蒋烨却又不好露出急迫,只是不停地偷瞄时间。

  迫近黄昏才抵达隆辉豪庭,蒋烨下车,与杜鹃作别后,快步向酒店大堂走去。

  他原本的计划是回到房间,冲个澡,休息一会儿,待到入夜就给优优发信息,约她楼下见面,一起开跑。

  回酒店后,他让优优等上一会儿,因为他去拿风筝给优优。

  不行,半夜去敲优优的房门,很有登徒子的味道。

  生怕被优优差评的蒋烨,迅速列好了方案B:

  回到房间,快速冲个澡,不休息,马上给优优发信息,优优应该还没有吃晚饭。那他就可以约优优一道晚餐,带着小风筝去。

  跑步嘛,可以缓一天再跑不迟。

  计划在心中滚动着,蒋烨的脚步加快。

  这个黄昏的色泽既纯粹,又甘美。

   

  就在几乎将要跑进酒店大堂时,乐极生悲,小风筝太过轻盈,从他蒋烨的手中飘了出去,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他心急地弯腰,生怕风筝落地弄脏,那样还怎么送给优优呢?

  还好,风筝无虞。

  他拾起小风筝,起身。

  却没能继续启动脚步。

   

  ——他看到了酒店大堂里优优正从拐角处的电梯间,向外走来。

   

  一瞬间,他的羞怯再次腾地涌起,下意识地将风筝藏在了身后。

  他还没有送过女孩子礼物。

   

  可很快,他意识到,这只风筝,他可能将无法送出了。

  优优走向大堂,却不是走向他。

  酒店大堂中央站着一个灰绿色头发的年轻人,和他很熟的。

  是老同学李靖宇。

   

  优优走向的,不是门口,优优也没有看到他。

  优优走向的,是李靖宇。

   

  她走到李靖宇身边时,李靖宇揽住了她的肩膀。

   

  风筝又一次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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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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