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金雪瑶2021-09-11 20:314,441

  身着戏服的乡民从四面八方不断涌现,糅合在喧闹的人流之中,齐齐向着镇中心而去。

   

  蒋烨和杜鹃只能偏居一隅,默默在拐角的墙根处对峙着。

  如同相互正反向拉紧的弓弦,两人都想离对方远一点,却总是莫名因为某些奇妙的“缘分”,难以甩脱彼此。

  蒋烨被杜鹃盯得发毛。杜鹃此刻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多年第一次面对解剖台上的那具遗体时,虽然导师引领学生们恭敬地向遗体鞠躬,还要他们尊称一声“大体老师”,但当一个好奇的同学抚弄遗体眼窝时,那早已经无力的眼皮被微微拨开,露出里面藏着的一线灰白的眼球,蒋烨至今还记忆犹新。

  冷的、暗的,毫无生气的眼球,蒋烨觉得他正被那在福尔马林池里浸没许久的躯体注视着。

  就像现在,他被杜鹃注视着。

  只是,他觉得杜鹃此刻周身散发出的寒气,比大体老师还要冰冷十倍,不,是一万倍。

  蒋烨旧疾复发,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他多希望此刻的自己没做半飞秒,还戴着那瓶底一样厚的眼镜。

  这样,他就能把杜鹃的目光隔绝在树脂镜片外面;而他,就可以继续安心地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知,却温暖而安全。

  心里明白杜鹃对自己没好感,加上刚才无端遭遇了文妻的暴脾气,即便自觉情商不高,此刻的蒋烨也深知,自己很有必要缓和下气氛。

  “那个……那个杜鹃, 刚才那个男的,怎么说你是市里来的领导啊?”思前想后,蒋烨决定说句笑话,至少,他自己觉得还蛮幽默的。

  只见杜鹃嘴角抽搐了一下,应该是在笑吧?蒋烨紧盯着杜鹃的面部表情,不想错过任何一丝细节,然后他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蒋医生,我听说读医学院,经常要解剖尸体的吧?”杜鹃冷不丁地开口,这样问了一句,接着果真如蒋烨所愿,又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和死人接触得比较多。”

  哈哈,自己的话看来有效,蒋烨顺势点了点头,“嗯,像解剖学专业,可以说是一天到头围着遗体转。就算是我们,也有好几门课,是要……”

  “怪不得。”不等他继续搜肠刮肚试着介绍自己的专业课程,杜鹃就冷冷地打断了蒋烨的话。

  蒋烨一愣。

  “怪不得,你不怎么会和活人打交道。”杜鹃又笑了起来。

  这次,蒋烨终于看明白了,杜鹃脸上挂着的,是冷笑。

  蒋烨更加紧张,话里的口头语骤增,“那个,你别误会,那个,我其实来这里,也是想找找老文……”

  “谁还看不出你想找老文?”虽然蒋烨的身高要高出自己一头,可杜鹃的神情居高临下,活脱脱像是在看一只趋炎附势的可怜虫。

  “找老文,和他对对口供,好糊弄死者家属,然后让我赶快接受你们提出的赔偿方案。我说得没错吧?”

  杜鹃说得一气呵成,她甚至连最基本的伪装可怜都已经不想。

  “那个,杜鹃你,你真的误会了,”蒋烨急于辩解,手几乎是在脸上头上乱挠乱抓,“我是觉得出库单上的签名有点漏洞,这才过来。”

  他想起了那日自己前往太平间冷库,和继任管理员钟老倌的对话,“我知道你也去过,其实咱们的目的……”

  “你跟踪我?!”杜鹃的声调骤然提高,没想到蒋烨此人,比她想得还要下作龌龊。

  “不是,不是,那个……”蒋烨面对自己社交上的一错再错,近乎绝望。

  杜鹃冷不丁地想起了杨婉的一句话,姓蒋的没好人。

  “你听好。”杜鹃伸手,指着蒋烨。

  “我不管你找老文是想让他闭嘴,还是想让他说谎,”杜鹃食指愤怒地颤动着,“你记住我说的,我和长东医院没完。”

  停顿一刻,她几乎是用切齿的音色告诫,“聪明的话,你就离这事远点。”

  说罢,不再理会对面之人的反应,杜鹃径自转身,迅速挤入了熙熙攘攘的快活人众之间。

  刚才应该像文财三老婆学的,废什么话,直接说一个字“滚”,不就好了。杜鹃这样想着。

  可她和她不一样。

  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抢在蒋烨之前,找到文财三。

  文财三倘若不在家,那此时去镇上赶集了也说不定。

  杜鹃如同回到了十八岁的年纪,燃起了与一班那个尖子生争夺第一的好胜心,于是匆匆加快了脚步。

   

  ***

   

  坏运气来了,跑也跑不脱。

   

  杜鹃在跑,但跑不快。

  确切地说,她是在高跷与花船之间辗转腾挪。

  此时千金山乡的非遗展演已然开始,杜鹃急切地行进时,听到前方不远处,主席台上领导的声音响起:欢迎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考察团莅临指导千金山乡抬阁故事会民俗活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

  于是,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口哨声随之响起。接着,便是鼓点的敲击,和大镲相撞的金属轰鸣。杜鹃就在这喧天的欢腾中拽住一个又一个乡民,问:师傅,您认识文财三吗?师傅,您晓得文财三这会去哪里咯?然而,得到的回应都是摇头。

  杜鹃也觉得自己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着实不成章法,索性退出人群,站在一家理发店前略作喘息。这时,她才有闲心关注一眼社火表演的实况,四支自乡中心广场向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前进,她所在街道上这一行队伍最惹眼的,是正中间近三米的高跷上,顶着个女童,身着白衣,手持净瓶,里面插了一只不值钱的塑料花,分明扮演的是观音大士。两只漆成红色的木跷,笃笃地敲击着地面,却又将菩萨的出尘不凡,添了些许怪诞。

  回头看,这间装潢陈设与三十年前殊无二致的老式理发店里,也是十分热闹。几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抽烟闲谈,染着橙发、穿着黑色瘦腿牛仔裤的伙计站在店门口看热闹,只有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在扫着地上一蓬蓬的碎发。

  “妹坨,脚让一下撒。”老板娘刚好一路扫到了杜鹃的脚边。

  杜鹃退后一步,恰站在镜子前。

  半人高的镜子已有几块掉了漆,杜鹃这才发现,镜中的自己,好像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人。

  和美丽的杨婉不像,和跋扈的李靖宇不像,和斯文的蒋烨也不像。

  或许是她太久没有认真地对镜观瞧,检视自己的变化了。她不习惯。

  于是杜鹃低垂眼帘,转移视线去看镜子下方化妆台上,那一摞美发杂志。

  细细扫过去,都是些“非主流”的样式,有点好笑。

  几本杂志间夹着一张纸,露出的一角手写着400、350、600,几个数字。

  她抽出来。

  这大约是张计算薪酬的清单。而且,上面赫然有一个她熟悉的名字——文财三。

  身后沙发上,叼着烟的男人正在絮叨,“嫐他妈的,往日没人来,路都莫的给修,如今省里来了领导,茅坑都他妈别砌新的!”

  另一个翘着腿,正点钱的男人不由嘲笑道,“文化站要老子组织么子文化遗产传承人,脑壳宝哦!莫得钱,哪个愿意来献爱心哦!”

  杜鹃猛地转身。

  “师傅,文财三今天来表演撒?”

  听杜鹃没来由的一句,男人不抬眼,继续点着手中的钞票,“找老文?等下午咯,上午演出完,他还约了人喝酒撒。”

  杜鹃根本不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追问,“他在哪里演?”

  男人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只说了句,“西关咯。”

  话未说完,杜鹃已经冲出了理发店。

   

  西关的社火队伍,高跷不如方才的观音大士冲天,但胜在人多。前前后后四个小童,为首一个穿的金光闪闪,身后一个粘着长须,手中还提着一颗纸糊的龙头灯笼。

  队伍最前方,一个涂着满脸油彩、浓眉大眼的壮汉,手持一块大幡,上面贴着七个隶书大字:

  魏征挥剑斩老龙。

  杜鹃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大口喘息,接着踮起脚尖,努力看着人前缓缓移动的斩龙队伍。

  两列参演乡民分列高跷左右,人人披红挂绿,脸上不是画了戏妆,就是戴着头套,不分男女,不分长幼。

  如同站在列满天兵天将,秦琼、尉迟恭、孙猴子、唐僧、土地公、财神爷的画谱之间,莫说杜鹃并不知道文财三的相貌,即便是知道,想要分辨出这其中哪个是文财三,也绝无可能。

  持镲的乐手两臂抬起,又是猛地一撞,便是一声脆响!

  杜鹃挤开前面两人,踉跄着闯进了怪力乱神的大阵,用尽全力喊了一声,文财三!

   

  有的时候,简单粗暴就是最有效的办法。

   

  杜鹃这一声,穿透了魏征斩龙的整条队伍。

  队伍前方,一个身上挂着塑料骷髅项链,粘着大胡子的小个儿,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杜鹃。

  就是他!

  哪知,就在杜鹃向前踏出脚步的同时,这矮个沙僧文财三竟然撒腿就跑!

  于是,一个背着挎包的姑娘,一个戏文里跑出的沙和尚,就这么在人群中一前一后地展开追逐。

  文财三毕竟是本地人,熟门熟路地窜进了人丁稀落的小巷。杜鹃使足了吃奶的力气紧追其后,就在她死死咬住,自认猛地往前扑上就能抓到文财三时,对面倏地冲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死死揪住了文财三!

  下一秒,杜鹃真的骂出了声。

  我嫐他妈别!

  又是蒋烨!

   

  蒋烨死死揪着文财三,将他抵在墙角,不管对方怎么样质问、怎样跳脚,就是不放。

  杜鹃站在两人对面,不知怎的,一股失败的气恼在胸中腾起。

  就算是当年蒋烨屡次考得年级第一的时候,她都没有过这时的挫败感。

  未等杜鹃开口,蒋烨连忙解释,“那个,我找到这边,刚好看到你在追他……”

  文财三继续试图挣脱,边喊着“你们到底是哪个!你们要做么子?!”

  杜鹃不理蒋烨,试着平心静气地开口,”文师傅,我是病人家属,知道你之前在长东医院工作,想……“

  “等等,”文财三忽然打断杜鹃,“你……不是警察?”

  杜鹃被文财三的反问弄得一懵,“文师傅,您误会了,我爸爸四月十号那天,在长东医院去世了。听说当天晚上您在太平间值班,想问问您当时的……”

  “哎,你莫得问我撒!”趁着放松下来的蒋烨一个不备,文财三用力将胳膊抽出,活动着,“我不晓得哦,”接着不放心似的,他加重语气,“任何事情,我都不晓得!”

  盯着文财三的眼睛,饶是杜鹃并不是身经百战的警察,也知道,文财三必然在说谎。

  杜鹃试着把语气调整得更诚恳、更可怜一些,“文师傅,那天晚上我爸爸意外不在咯,作为他唯一的亲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莫问我,我说过不晓得就是不晓得。”见这女人不是大人物,文财三立刻摆正了心态,堂堂正正做人,拿出了往日与罗健强打宅基地官司的气势,“你害我中断表演,我还没有向你要赔偿哦!我走咯。”

  说着,文财三根本不看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的杜鹃,径直就要往外走。

   

  “你等一下。”

  说话的不是杜鹃,是蒋烨。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回面对陌生人,他没带上熟悉的口头禅,“那个”。

  文财三转身,嫌弃地打量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年轻男人,不过是个书生,有什么好怕!

  “你又有么子事?”

  “文财三,当天晚上太平间出事了,”蒋烨停顿,直视文财三的眼睛,“你知道吗?”

  ……文财三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愕。

  “你……么子意思?”

  “我说,当天晚上出了大事,”蒋烨将音量稍微调大,“送出去的尸体烧错了,追究起来,可是要吃打官司的。”

  蒋烨依旧没发现,自己这一大串话里,一个“那个”都莫得。

  “你,你和我说,有,有什么用撒!你,你是哪个啊!”这下,换做文财三张口结舌。

  “你别急啊,你看,你没问,我就没来得及告诉你。”蒋烨双臂捧在胸前,看着面前手脚乱动的文财三,忽然觉得很放松——他好像回到了解剖台前,又变成了那个众人交口称赞的优秀青年,捏着手术刀,精准地划开肌肤,直探腹腔。

  “我是从上海过来,专门调查这件事的,”他的语气平静、镇定,“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你在这件事里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已经向上级汇报过了,我相信,很快就有人会来找你。”

  说着,蒋烨转头望着杜鹃,“我们走吧。”

  蒋烨率先走过文财三身侧,“老文,你很有骨气,嘴巴严得很。”

   

  下一秒,杜鹃才从蒋烨这一系列流畅的恐吓中回过神来,顺从地点了点头,“哦。”

  她追上蒋烨。

  接着一步、两步、三步,第四步还未跨出……

  “哎呀!你们两个年轻人,倒是等一下嘛!”

   

  蒋烨如释重负地笑着吐出一口气,没转身看文财三,反倒冲着身旁的杜鹃使了个眼色。

  像是一个考了第一的高中生在炫耀。

  杜鹃还在领悟,身后的老文已急不可耐。

  “哎呀,真的和我莫得一毛钱关系撒!你们倒是听我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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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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