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杨婉，这一对可谓沦落天涯的潦倒姐妹，甫一走进金麦霸KTV的1888号包房，居然瞬间成了被昔年同窗们团团包围核心人物。
这要托杨婉的福。
确切地说，是杨婉从头到脚那一身装扮的福。
因为，每一样看起来都很贵。
至少，杜鹃是这样认为的。
杨婉半抱着膝盖，静静地坐在环绕巨大包房半圈的沙发最居中的位置，像个乖乖女。
她从没有过坐在这样居中位置的待遇。
如果有，那也是凯帝拉克夜总会喝醉或者装醉的客人，像揪住幼猫一样一把揪住她的后脖颈，于是她就被连揽带拖地撞在一个个她早已忘掉姓名的老板的胸口。之后，隔着客人的Polo衫，她会顺势蹭蹭客人的胸口，还会在客人耳边小声说，王哥，人家还想陪你再喝一杯嘛。
王哥这个“王”字，可以替换成赵钱孙李周吴郑中的任何一个。每一个客人，每一个“哥”，杨婉都有这样一套亲密的技巧。还有一条，切记——从“王哥”开始，每一个字的声音都要低，不论自己多想要老板们再豪气地开一瓶酒，都不要大声地叫。
重点不是讲了什么话，而是一丝又一丝地把喉管里温热的气，吐出来。
轻轻涂在那些已酒过三巡的“哥”的耳廓、耳垂、耳根上。
这就是杨婉终于买下肩头这香奈儿包包的不二法门，她从不告诉任何人。
既不告诉会所的姐妹，也没告诉过杜鹃。
然而，这会儿杨婉却没有什么发挥技巧的余地，她几乎有些局促了。
不是她不想，实在绕着她身侧的，都是女同学。
香奈儿包包大概是会散发出诱人的味道，没有一个年轻女人不会被它吸引。
反倒是杜鹃这个曾经的优等生，无人问津，被挤着挤着，她就坐到了沙发边缘。
这和杨婉期待的一样，却和她预料的不一样。
她本以为老同学们总要和杜鹃寒暄几句呢。
来之前，她还编好了几句词，能让老同学们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从杜鹃那里转移到她这里呢。
毕竟杜鹃比她优秀好多好多。
可当包间的磨砂玻璃门推开，她们两个一走进来，提前已抵达落座的晓璇、佳妮、刘圆，还有那个和她不对付的王琳琳——所有年轻女人的眼神，仿佛就在一瞬之间，纷纷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杨婉的腰侧。
那只个头不大的香奈儿皮包上。
相比之下，王晓天、成超、何瑞，还有王琳琳的丈夫张兆磊，这些年轻男人们对杨婉的身体的注视，都显得一点也不意外了。
接着，是一阵可有可无的寒暄。
男同学们围坐在吧台，上面已经摆着几打啤酒，王晓天、成超几个人招招手，算是和杜鹃、杨婉打过了招呼，而后自顾自地唱歌、喝酒。而后在女同学们要求下，一再把音量调低。特别是在王琳琳瞪了张兆磊一眼之后——张兆磊明明刚唱到最兴起处，“花田里犯了错哦哦哦——说好嗷嗷破晓前忘掉”，接到老婆大人的眼风之后，之后不情不愿地又点了点液晶屏幕，将音量再调低一格。
以当年的绝对偶像王力宏的歌声为背景，女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杨婉——附带角落里的杜鹃，高贺去接蒋烨了，还有李靖宇，他也会和女朋友一起来。
“哎，看看杨婉，混得多好撒，大牌包包背起……”佳妮的食指轻触那只香奈儿皮包，眼神却飘向了王琳琳。
佳妮和王琳琳从高一入学那天起，就成了穿衣打扮的竞争对手：你买一条E∙LAND的短裙，我就要买一件TEENIE WEENIE的衬衫；你穿一双新款耐克鞋，我就要买一双限量阿迪达斯贝壳头……杜鹃还记得，一次她走过几个时尚女生围起的迷你城堡旁边，站在城堡中心的王琳琳正挑着一根食指挥斥方遒——她笃定地告诉姐妹们，佳妮的贝壳头是高仿的。
于是，时尚城堡里发出了一阵不加掩饰的清脆笑声。
此刻，佳妮和王琳琳的竞争远未结束。佳妮手里紧紧抓着一只手袋，上面印着许多的大写字母C。杨婉认得，这也是国际品牌，她听会所的姐妹讲过，C、O、A、C、H，好在字母不多，她还认得，念“口吃”。
不过，没有她杨婉大小姐的香奈儿贵就是了。
还差得远呢！
杨婉心里清楚，对佳妮来说，自己不过是一只用来恶心王琳琳的苍蝇。
但那又怎样？她不在乎佳妮怎么想，只要王琳琳难堪，就足够了。
杜鹃明白杨婉的心思，特别是见到杨婉瞟了一眼坐在吧台旁边，正和张兆磊激情合唱的成超时。
当年杨婉因为和成超恋爱，可是被王琳琳一通编排得狗血淋头，那些模仿香港娱乐周刊的八卦，甚至传到了杜鹃这个从未和任何男同学有过亲密关系的优等生耳朵里。什么“杨婉一女事几夫”、“杨婉脚踩两条船”、“放学后杨婉和男同学躲在器材室还锁上了门”、“杨婉去药店买那个”……
那个，指的是安全套。
杨婉倒真买过，还是杜鹃陪着她一起去的。
不知被谁撞见，传到了王琳琳耳朵里。
于是没得到成超的王琳琳，就把本就声名狼藉得如同烂泥的劣等生杨婉当作了散布流言的箭垛。
流言，是少年之间永远不可阻绝的幽灵。
以前杜鹃觉得杨婉大条得很，根本不在乎流言。
此刻杜鹃明白，她错了。
这口气，杨婉憋了好久。如今她要当着成超的面，当着当年所有嘲弄、轻视她的人的面，一吐而快。
在这一点上，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了解杨婉。
而那个成超似乎全没听见女人们的动静——至少表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和张兆磊一道嗑起了瓜子。
看起来他一点也不想和高中前女友扯上一丢丢的关系。
刚才听刘圆说，成超快结婚了。
怪不得。
“这个包好漂亮哎，”杨婉学着佳妮的样子，突然突兀地指着王琳琳腿边一只大包，“琳琳，你的？”
王琳琳的脑袋不自然地晃了晃，用鼻腔吐出一声，“是呀。”
“哎呀，我认得这个标志，是名牌撒！”杨婉看向角落的杜鹃，“杜鹃你知道嘛，这个牌子很贵哎，叫……拉个？”
杜鹃哑然，她从没在穿衣打扮上花过三位数以上的价格。而且，三位数，指的还是三百以下。
这段对白，杨婉设计得太糟糕了。
但很有效。
王琳琳的脸在灯光下有些发青。
“拉个，路易威登。”刘圆适时递上这一刀。
我嫐，这个刘圆不是和王琳琳一直挺好嘛？她到底是哪头的！
昏暗的包间灯光闪烁、迷乱，杨婉和杜鹃隔着众人，却默契地对上了视线，她们知道彼此此时心里都在偷笑。
这些漂亮、优渥，像孔雀一样骄傲的女生们，哪有什么真正的友谊可言？
曾经比的是运动鞋、格子衬衫，现而今比的是名牌包、汽车、男人。
从来就有变过。
杨婉很确定。
“哎呀，路易威登，我晓得我晓得，省城有一家专卖店撒。”杨婉抬手，轻轻拍了拍王琳琳的腿。
在凯帝拉克夜总会，从来都是她被客人们拍腿，大腿。此刻她拍别人，感觉果然很不一样。
不知怎的，就好像……比王琳琳高了那么……
一点点。
杨婉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来夜总会的赵钱孙李哥们，十有八九都喜欢拍女孩的大腿。
她已经开始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了。
“这包多少钱呀，琳琳？”杨婉故作好奇地问道。
“六七千块吧。”王琳琳面色已经不自然起来，连语气都有些吞吞吐吐。
“哇，好贵撒！”杨婉一脸震惊，进而左顾右盼地和佳妮、刘圆攀谈起来，“我看那个网上说哎，好多女生哪怕省吃俭用，也要买个路易威登，特别是琳琳这款，叫什么来着？”
杨婉拍拍脑门，接着像是恍然大悟般的高声道，“啊，是基础款！那些虚荣的女生哎，背着名牌包包，还要挤地铁上班，很不容易撒。你说是吧？琳琳。”
“不晓得，我开车上班。”被杨婉一连串的挤兑，王琳琳的脸更青了，声音冷冷地答道。
“再说，我也不觉得贵。”咬着牙说出这一句时，王琳琳并未正对杨婉的视线，而且是望向男人们聚集的方向。
究竟是贵，还是不贵。杨婉不接话，打量着王琳琳的脸色，自然明白了。
王琳琳难掩慌乱，她多希望老公能帮帮腔。
但是，那个该死的成超拉着自己老公也不知在嘀咕哪样，两个人低着头，笑得蛮开心。
成超！
张兆磊！
焦灼的攀比之火燃起，两个无辜的倒霉男人就这样中招了。
新欢连同旧爱，就在不远处，一个个的，连个屁也不放！
王琳琳在心里把成超与张兆磊绑在一处，炮火齐开，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
男的！要他屌用都莫得！
杨婉却还不罢休，腿一搭，翘着脚，手向不远处一探，抓起自己刚刚放在茶几上的香奈儿皮包，迤迤然递到王琳琳眼皮下。
“琳琳，我感觉你可以考虑我这款撒，”杨婉染着粉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敲击皮包上的金属标志，“也不贵撒，才一万八。”
王琳琳没说话，刘圆倒是见缝插针地一句，满眼艳羡，“看这个羊皮，很嫩撒？这个颜色嘛……琳琳，真的很称你肤色哎。”
这个刘圆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王琳琳忍不住瞪了刘圆一眼。
杨婉权作没看到这恶狠狠的神色，硬是把皮包塞到了王琳琳手里，“你快比比看撒，我太瘦了，这个大小很合适你哎。”
杨婉的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前一递，皮包就恰好压在了王琳琳那缠绕腰间一圈的脂肪上。
上班整日坐办公室吃零食，下班回家张兆磊已经做好了饭，周末还要时不时地约小姐妹夜宵。终日下来，如今王琳琳的曲线，似乎和杨婉正相反。
杨婉是沙漏，王琳琳是纺锤。
那个当年穿着便宜球鞋的野丫头杨婉，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镀金的沙漏。
而好说歹说才让老公给自己买了一只最便宜的路易威登手袋当做生日礼物的王琳琳，已是生锈的纺锤。
那只娇嫩华贵的香奈儿皮包如同坚硬的炮弹重重撞击到她的腹部，也撞向她随着岁月日渐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时，王琳琳下意识地向后一错。
面对着依旧美丽并且已经阔绰起来的杨婉，王琳琳着实输得彻底。
连杜鹃也这样觉得。
她觉得杨婉有点过分了。
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王琳琳，但她又觉得：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也是爸爸教她的道理。
把人逼到无处可退，不是君子为人的道理，杜建国是这样讲的。
而杜鹃在垃圾场里混了这些许年头，衍生出的新认识是：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欺人太甚，后患无穷。
就像现在——
像木头衣架一样被迫端着那只皮包的王琳琳，眼神忽然动了。
但杨婉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全没在意。
杜鹃却留意到了。
她眼看着王琳琳将那只皮包捧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着。
王琳琳的鼻翼在颤。
她不是在呼吸。
而是在嗅。
杜鹃心里一沉。
她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
“杨婉呀，你包在哪里买的哎？”
王琳琳的身体向上挺了挺，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
“哎？”杨婉没料到王琳琳有此一问，脑内迅速琢磨着应对，“那个，前阵子去省城逛街，专卖店买的。”
“专卖店？”
“嗯，”此时杨婉也察觉出了王琳琳话中的不善，咬紧了说辞，“怎么？”
“哎？我怎么记得……”王琳琳忽然轻松起来，她终于开始敢于直视杨婉的眼睛，“我怎么记得，省城没有香奈儿的专卖店撒？”
“你记得吧，我那个堂姐，就是老公做房地产的那个，”这会儿仿佛故事的主角忽然调转，顾盼生姿的变成了王琳琳，她在对着佳妮语调做作地说，“她给我讲，每次买香奈儿还要飞北京，麻烦死啦！”
这话分明是说给杨婉的。
杨婉不回答。
王琳琳亦不罢休，“杨婉，你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什么意思？”
嘶。
嘶。
是王琳琳在用杨婉能清清楚楚听到的声音，大声吸了吸鼻子。
“你闻嘛。”
王琳琳把包推到佳妮面前。
“你闻。”
又推到刘圆面前。
“是哎……”
不倒翁刘圆识相地倒回了王琳琳这一头，“怎么有股……”
“A货那个味儿？是不是？”
王琳琳自问自答，咯咯笑了起来。
“而且……你看这是什么？”王琳琳突然敲了敲皮包上的金属标志。
什么？这皮包做得很精致不是吗？又有什么问题？连被众人忽视的杜鹃，也忍不住探头去看。
更不用说杨婉，已然不自觉地死死盯住王琳琳的手。
只见王琳琳的食指和中指在金属标志和羊皮之间缝隙处刁钻地一捏，竟轻轻抽出了一丝蓝色塑料薄膜的残余。
“啧。”
蓝色薄膜被王琳琳如战利品一般高高举着，包间房顶射灯透过，穿出一片蓝光。
王琳琳透着光，仔细地转动着，验看着。
直到那片蓝光打在杨婉脸上。
“我听说哎，只有A货，才会用这种塑料膜贴那个金属表面哦。”
王琳琳鉴别假货的能耐，一直没丢。
“A货就是假货。”王琳琳的心地太善良，向刘圆，向吴佳妮，向杜鹃，也向杨婉认真地解释。
没有人看得出杨婉是不是在听。
只是，她肩头的艳粉蝴蝶结耷拉着，濒死了。
男同学们对女人们的战争毫无察觉，还在吧台边快活地攀谈，成超甚至和张兆磊还有新加入的王晓天，对着酒瓶咚咚咚地吹了起来。
“王琳琳，你怎么知道的？”
没人搭理的杜鹃，坐在角落里，身上淡绿色连衣裙几乎和灯光融为一体，早已无人注意的杜鹃。冷不丁地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