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八具尸骨经了小玉的手已经检验完毕,老五卓整理了全部检验表格,又重新将这一零八具尸骨重新查验了一番,查缺补漏。心里对这个小徒弟的喜爱便又多了三分,没想到她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在绣花女红上没多大建树,反倒在这验尸勘察上天赋异禀,这么多的尸骨查验下来竟没有多大的纰漏?
“我想大人以后用不着半夜来敲我的门了。”
老五卓落下最后一笔,将这明细递到了严麾手中。
“老人家,这是怎么讲?”严麾不知老仵作为何有此一说,出言询问。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自然是我那徒弟出师了。经过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技艺已成。”老五卓满心欣慰,一副堆叠皱纹的脸上,宽慰之余不禁又带出了迟暮的感慨来,突地又满心苦涩地笑道:“不像我当年,早早吓得躲了去了。”
“关于这一百零八人,老人家想来是知道些什么?既然老人家肯违背了誓言,随我进京,也一定希望这一百零八早日入土为安,只有真相大白于天下才能告慰死者。”严麾递过案边一盏热茶,“老人家,请将当年您知道的说给我吧。”
老仵作低头沉吟片刻,严麾瞧见他的眼里似乎噙着一抹泪花来。
十八年前是汶帝在位的第二十年,景帝还只是一个刚及弱冠的皇子。
当年的老五卓还是名大理寺的年轻差官,并未司这仵作之职务。跟在大理寺卿王卜安麾下做了一名随侍。严麾听到这里,心里暗道:“难怪这样的验尸高手,大理寺名册中竟没有他的名字。”
王卜安任大理寺卿那年不过三十岁,掌管大礼刑狱之责,正是意气风发风时候,又颇有些断案手段,一时间神断的名声在外,在大礼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任几年不知破了多少棘手的案子。老五卓跟在他身边,经了多年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对仵作这验尸的手段了然于胸。
这一年夏季,大雨滂沱,一连下了数日,京郊西北的猫耳山,便是现今西北行宫猎场所处地。山高林密,传说常有猛兽出没,人迹罕至,罕有樵夫进入。
猫耳山脚下散布了几处村寨,人口不多,不过十几户人。大雨连日,泡发的土地都成沼泽,地里的庄稼早已经尽数毁了,蚊虫滋生,耗子饿得大白天起四处乱窜。春夏本是瘟疫多发时节,这一场大雨更是催发了这一场大难。
朝廷封了这猫耳山下的村落,瘟疫蔓延的极快,不小十日,这座小村便成了无人的鬼村。为了防止尸体引发更大面积的瘟疫,便决定以火焚烧,绝了这场疫情的根源。
猫耳山距离京城不过十余里,当年京中百姓数十万,瘟疫一起,人人自危。听闻朝廷下旨烧了村落,纷纷拍手叫好。就这样,王卜安接了汶帝圣旨,接了这差事,带了兵马司的曹大人准备烧村灭疫。
王卜安出身刑狱,自然对着尸体和死因格外敏感。
因着是瘟疫病死,尸体都用生石灰包裹着,可即便如此王大人也从一具不小心漏出的一截手臂上看出了端倪。
“那场瘟疫朝廷并未派驻医官,也未派驻仵作。”
老仵作抿了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入口,他竟不觉得烫,一颗心都游荡在当年那日。
“朝廷的奏报描述那场瘟疫是一场烈性传染病,患病在皮肤溃烂红肿,可当日从裹尸布里不小心掉出的手臂,除了满是石灰外,皮肤竟然光洁如生。”
严麾也不打断他,只静静听着。
“王大人办案多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当即便令曹大人暂缓,想着查证明白再处置也不迟。”曹大人本是如今太后,当年曹贵妃的本家哥哥。因着曹贵妃受宠,他在朝中也是格外骄横的,何况此行,是受了圣旨立刻要火烧村落。一时间两人争执起来,王卜安虽是刚硬,到底手下的差官敌不过悬刀配剑的兵马司。
曹大人一声令下在竹林里挖了坑来,将这尸体尽数推入坑中,一把大火便焚了。只是事有凑巧。突然天又降了一场大雨,雨点有黄豆大小,下得又急又密,砸在人身上生疼,竹林里的大火烧了一半便被这雨水浇熄灭了。
雨越下越大,浇得人睁不开眼睛,曹大人一见尸体烧得也差不多了,皮肉基本烧得差不多了,便命人草草掩埋了,急忙将人撤回了城里。
“当时王大人被曹大人的兵侍压制看管起来,便命我偷偷去瞧了。”
老五卓咬了咬嘴唇,“我听了王大人命令,偷偷趴在林中偷看。我细细数了,一共埋了一百零八人。都裹着黑布,瞧不清楚男女,从体态来看,其中幼儿不在少数。当日那烈火焚尸,空气里满是烧尸的味道,我惊吓得双腿发抖,不怕你笑话。差点尿裤子里。”
曹大人带着兵侍离开许久,老五卓才战战兢兢,从泥水坑里勉强爬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大理寺的。
老五卓将所见所闻说给了王大人,也不知道王大人从这语无伦次中听出了什么来,面色苍白几欲鬼魅般。
“后来我因为又吓又被雨水淋了,便病了几天。一连病了几天,我像个软脚虾一样,刚从床榻下爬了下来,便听得外头一片嘈杂。我透过门缝一瞧,竟是曹大人带了兵马司的兵侍们,将王大人的小院团团围住。”
老五卓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眼神中有些恍惚,往日之事已经很是久远,在他心里埋藏已久,本以为早已经记不得细节,可今日说出,竟是历历在目,连着那日王大人接了圣旨后绝望的眼神都记得分毫不差。
严麾很是崇拜王卜安,对他的生平不说了如指掌,也大多烂熟于心,接着道:“听闻,王大人是因为病体难愈,生怕耽误了政务,才辞官归隐。后来听闻瘫痪在床数年,几年前也病故了。”
“屁!”
老五卓眼尾红了起来,满含着不甘,道:“大人是因为阻止姓曹的焚尸,被他告了一状。受了陛下责罚,罚他守陵三年。王大人春秋鼎盛,怎么说瘫了就瘫了,在那偏僻的地方出了什么事,鬼知道?”
老五卓伸出手来狠狠敲打着自己的头,随即双手抱着头,传出一阵呜咽来,“我明知道这事情有猫腻,可我胆小,害怕,屁都不敢放一个,钻了狗洞,一尥蹶子便跑到了南桐,夹着尾巴一躲就躲了十八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严麾看着头发已经斑白的老五卓,难过自责,想来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终于对人说出,这才绷不住了,痛苦流涕的像个孩子。
“不,还不晚,真相从来不怕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