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枝在停云村是个透明人,活着时自顾自躲在山中,自成一派天地,如今突然殒命,连个能扶棺哭上两嗓子的人都没有,走得这样无声无息。
六枝的命案线索难寻,村民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但好歹那李庆自己撞了上来,又扯出来一个甄福来。
宁霍两位捕头带人撒网般去寻找甄福,几日下来,几乎踏遍了停云村的犄角旮旯,连带着那鸡窝、老鼠洞都翻了一遍,虽是没找到甄福,可却是破了几件村里新旧“大案”。寻到了王婶子跑丢了好几日的看门狗,找到了李大叔一对珍贵的核桃。李大叔有一对常在手里把玩的核桃,已经被他摸的溜光水滑,据说城里的古玩斋准备高价收购,可偏偏丢了,这事在当时也算“轰动一时”的大事,原是老鼠抱进了洞里,核桃已经被开膛破肚,已经沁出了油的核桃仁被嫌弃地丢在一旁。
这几件“大案”一告破,宁霍两位捕头在停云的名声倒是如三月的草长莺飞,一发不可收拾,村民与他俩熟络起来,自然耳朵里听到的村里八卦也便多了起来,诸如王家寡妇的恩怨情仇,哪个山头摔死过人,骨头碎成了渣,野兽专掏黑心肝,尼姑偷情生孩子养在村里等等,村子不大,可这八卦确是一件玄过一件。
这些没影的事情,霍健讲的眉飞色舞,严麾和小玉确是听得愁眉苦脸。这几日忙碌竟没得到一星半点有用的线索。八卦里有件事算是和六枝拐了弯贴上了点关系,原是那山下人死碎成渣的目击者便是大家正在努力寻找,并且寄予厚望的甄福。
小玉不愿听他爹胡说,便扯了严麾出来。没有头绪,严麾也觉得烦闷,两人便又登上了六枝滚落的山坡,极目远眺一片峰峦叠嶂,苍翠欲滴,起伏间偶有平坦之地。
严麾心中暗想:“六枝怀了身孕,但这春天正是山货最嫩最好,最值钱的时候,除了买卖山货,六枝并没什么其他挣钱的营生,以后的日子使钱的地方不少,想来她并不会停下劳作,但毕竟身子不比之前,为了安全着想,即便想采山货,也并不会选离家太远的地方,这么推算,她藏身的家,离她跌落的山坡也不会太远。”
严麾四处查看,正巧离这山坡不远处,有一处平坦山窝。便对着那处山窝指了指,“走吧,咱们碰碰运气。”
两人下了这座小坡,径直向着那出山窝而去,穿过一片松竹林,顿感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寻到了一处较为开阔之地。山中各式野草野花覆了满地,浓密得瞧不见地皮,高可至腰间,却很是整齐,似有人时时打理刻意修剪出这一片浓密花丛,丛中留了四五条逶迤小路来,曲曲折折,不知通往何处,一眼望去望不见尽头。
这个季节,正是花开的好时候,这一片不起眼的野草躲在这一处少有人打扰的地方,偷偷开了一片五颜六色的花来,星星点点散在其中,随着一阵微风,齐齐摆动着腰肢,颇有几分摇曳生姿的媚态来。小玉耸动着鼻翼,只觉得空中满布了清新香气,俯下身子嗅了嗅眼前这朵,又摸了摸身后那朵,对每一朵野花都爱不释手。拈一朵芝麻大的一串小白花摊在她微微泛着桃花色的掌中,倒是相映成趣可爱的紧。
小玉一头扎入这花丛中,严麾不急不缓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随她沿着这些小路胡乱行来,两人行走之处,惊动了草中的蚱蜢,蛐蛐,一时间虫鸣不断。
小玉瞧着这四处乱蹦的蚱蜢,眼睛放光,急忙扯出怀里的长空,道:“长空,你瞧瞧,好多蚱蜢。”长空歪着头白了一眼小玉,缩回来头,它这种有见识,从小锦衣玉食的鸟可不吃这种野食,费力又没肉,这乡下的小捕快就是这么没见识。
这片花丛极大,密不透风,不到头,几条小路更是纵横交错,多有交叉,穿梭其间竟然有些认不清来时小路。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鸥鹭一片。”严麾兴致所至,便随口念上几句。
“大人,您还真是好兴致。”方才还欢快得像只云雀的小玉苦着脸,皱起眉来,道:“大人,您这诗里说没说,误入藕花深处后怎么过去?”
严麾抖了抖沾在袖头上五颜六色的花粉,面色凝重,思考了片刻,极为郑重答道:“大概是醉过去的。”
小玉满心期待等来这样的答案,不禁嘴角微微扯了扯,喃喃道:“那咱们估计是累死过去。”
严麾瞧着小玉嘴里嘟嘟囔囔,知道她嘴巴里此刻定说不出什么好话,“跟我来吧。花丛虽然小路众多,想来是迷惑人的,六枝每日进入多次,那条她回家的路来回踩踏,定然比其他路上杂草罕生。”
两人便依着严麾所说,专挑了土地被踏的紧实,杂草少生的小路,竟然一路顺畅,穿过这一丛花草,不多时便到了花丛尽头,面前一处山洞便显现出来。小玉心中暗道:“严狐狸还是那个严狐狸,这追踪的本事竟然也不赖。”
一排斩得齐齐整整的竹子仔细用草绳编在一起,充做洞门。洞口一小片空地上,整理得十分平整。山中任何一地,都是荒草的天下,这块空地却是没什么杂草,想来主人定是时时清理,才没让这块地被野草侵占。地上摆着三五个箩筐,晒着山菇,瞧着模样也不过是才采下一两日,还算鲜嫩。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也大概猜到了一处,这山洞极有可能便是六枝的家。
洞中别有天地,瞧着不大的洞口,进去后却是极为开阔,头顶有一条狭长裂缝,泻下一束阳光来,正照在洞中一块巨大平整的石头上。石头上摆着一个箩筐,筐中放着几块布头,还有一件正在缝制的小衣衫。旁边一处用细碎的石头筑了一小灶台,灶台上摆了几个小陶罐,收拾得干净整洁。
“这可是云萝锦的布头,若是成匹的布料可不便宜,这料子又轻又软,有钱人家最喜欢用这个来做里衣,穿起来最是柔软舒适。用这个来做小孩的里衣最是合适。大人,你瞧瞧这缝衣的人心思真是巧妙,这针脚密实整齐,生怕这拼起来的接缝硌了小孩的皮肤,还特意抽了布头上的丝线,一点一点缝起来的。”小玉伸手摸了摸那布头的接缝处,啧啧道:“真是一双巧手。”
小玉将那衣衫摊开,比了比,不过她两个手掌大。“这衣衫也太小了。这得多大的孩子能穿?”
“刚出生的婴儿。”
“啊?”
严麾望着那泻下的阳光,扬尘正在这束光中翻飞挣扎,不禁叹了口气,道“想来是六枝是给肚子里没出生的孩子准备的。”
这一处荒郊野外别她打理的如此舒适美好,想来六枝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只可惜老天却是不怜。六枝被李庆多次逼奸却并从未声张,并不是惧怕李庆,也并不是不知礼义廉耻,而是生怕东窗事发后自己又会被赶驱赶走,半生飘零已经让她怕极了孤独寥落,居无定所的日子,这样一个安身地名的地方她看得恐怕比自己的名节还要来的重要。这昏暗的山洞对于她来说便是洞天福地,天上人间。
严麾甚至想象这样一个孤女,短暂的一生中曾遇到过多少李庆这样的人,受了多少欺凌。本以为这孩子的来历不那么光彩,自然也并不被期待。
严麾瞧着小玉手中那缝制了一半,做工精细的小衫,仿佛瞧见六枝满眼含笑,就坐在这束光线下,低着头一针一针认真缝着小衣衫。觉得恐怕他想错了,尽管还不知这孩子的来历,可他的降生是备受期待,至少六枝是全心全意爱着这个婴孩的。若这孩子能顺利降生想来便是她月下的岁月静好,可老天又一次践踏了她卑微的愿望,毫不留情地将它碾碎在了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