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麾侧目瞧了一眼景帝，躲在袖子的手掌狠狠攥了攥，闭了双眼，片刻后再睁开眼前已经清明一片。
“各位大人，可瞧见了。”严麾伸手指了指面前那片竹林，“月余前，林中发现白骨一百零八具。尸骨中不到十岁的孩子二十五人，最小的尚在母亲腹中还未出世。经勘验这些尸骨或死于刀，死于箭，幼童多活活摔死，发掘尸骨的现场，骸骨凌乱，惨不忍睹。”
严麾一字一句，每说一字便有针扎般，心痛如潮水般前仆后继，大有不停不歇之势，只得微微停下，吐了一口胸中浊气，继续道：“按照大礼史书记载汶帝二十年夏天，京郊发生瘟疫，为避免瘟疫蔓延，焚尸于猫耳山竹林......”
人群中窃窃私语起来，大抵也可猜想这竹林中的白骨根本不是死于瘟疫。
“不错，这一百零八个都是死于刀剑弓箭之下，死于朝廷的兵马司士兵之手，当年根本没什么瘟疫。都是为了史录上好看，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出，朝臣们几乎惊掉了下巴，纷纷侧目，往向身后瞧去。
一个老汉，不知怎么夹在这一群朝臣中？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竟然出自一个不起眼儿的老头口中。
“这是什么人？”大臣们交头接耳，只觉得今日的所发生之事，百转千回，件件惊心动魄。
“在下老五卓，当年跟在大理寺王卜安，王大人面前当差。当年之事我便是见证人。我可以告诉大家当年的真相。”
老五卓华发已生，腰板微微有些弯曲，从口中一说到“真相”两字，不自居挺直了腰杆，眼中又焕出了精气神来。
文武百官听见这冒出来的老头，竟然说了一件朝廷隐秘之事，当即紧紧闭了嘴巴，生怕惹祸上身。
历朝历代，皇位之争，都是不计代价，无所不用其极，即便这老五卓看到的只不过是曹仁义行凶，可在场的人，谁又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呢？
安宁王听了这话，似乎十分满意，微微颔首，偷眼看了一眼还躲在一旁的景帝，大概这会子，听了这老头的话，头更疼了。
“你可知，你说了什么？”太史令朱伯蹇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老五卓，“这么大的罪，污蔑朝廷命官够株连九族的。”。
太史令朱伯蹇开国元老，又是帝师，是个固执执拗老头，性格刚直了一辈子，黑白分明的如泾渭两条河水般。笔下所著更是中正如竹，心里所想俱是国家大义，想当初即便是景帝也是教训过的。今日听了这老五卓的话，暗指景帝帝王得来颇为下作，损了景帝的声名，这朱老爷子当即大怒。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虽是贱命一条，虽然没读过大人那么多的四书五经，可也不屑小人行径。若有虚言，愿意割头明志。”
“好，好。你要为今日你说所字字句句负责。”朱伯蹇左右瞧了一下，喊了侍卫“来人，将这人给我看好了，切不可让他趁乱逃了。”
老五卓冷笑了一声，“让我跑我还不跑呢。”
朱伯蹇撩开眼皮，睁大了眼睛，几步来到高台之下，硬挺挺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口中凄凄惨惨地喊道：“陛下，您说句话。臣有幸执掌史书，早已经下了决心，毕生所著每一个字，绝无有假，今日这事，老臣向您讨了说法。今日若不澄清这事，世代相传，便是陛下的耻辱，大礼的污点。”
景帝今日一听这事也是万般惊骇，多年来虽是偶有猜测，可毕竟母子亲情不必寻常，景帝从未想过去追求这事情的真相到底几何？
这会子瞧着这老爷子的样子，也知道这事不说清楚，想来是过不了这关，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曹仁义虽是他的亲舅舅，可当年这事情发生时他并不在京中，回京后才知道林巧儿难产而亡。曹太后和曹仁义瞒得死死的，即便今日有人这样指责，难不成还要问罪一国太后？
“抬头三尺有神明，请陛下说明白当年林氏一族灭族之事？”
严麾之话一开口，吓得小玉魂魄离体，生怕陛下一个恼怒砍了他的脑壳。
景帝脾气温和，可毕竟贵为天子，万人之上，天下尽在掌中，虽说容得下朱伯蹇那样刚硬如铁的老头子刺耳之言，可不代表他会听得一个小辈这赤裸裸地质问，顿时心中怒火大盛。
“你......你......”景帝瞪大了眼睛，盯着严麾，“你仗着.....胆子大到要包了天了？”景帝大怒，心里只觉得被这“忤逆”的儿子结结实实坑了一把。对着跪在身前的严麾便是窝心一脚。
严麾硬生生接了这一脚，肚腹里已经翻江倒海，血气上涌，一张口，便殷红了嘴角。即便如此严麾倒是将那腰杆挺得更直了，气得景帝又要补上一脚。高福一见连忙拦住，心道这会子再气头上，真踢坏了，反过味了，少不了要后悔。
“来人，将这......这严麾给朕绑了去。”景帝气得面色苍白，身子抖了起来，身边的高福见了，连忙搀了景帝，回头瞪了严麾一眼，心中暗暗道：“那日与陛下可不是这么说的？这小子为了母族，竟然敢逼亲爹？真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陛下。”安宁王一把拦住闯上来的侍卫，“既然奉三尺之律，便可绳四海之人，陛下是万民表率，这一百零八条人命，还是请陛下讲清楚？”
安宁王拱了拱手，说完这话，随即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迅速将他围在身旁。
群臣呆愣楞瞧了半天热闹，似乎体味出些意味来，互相瞧了瞧，便又缩了缩脖颈，鹌鹑般聚在一处，噤如寒蝉半点动静都不敢弄出来，看着高台上风云变幻，想来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了？
“你们......”景帝还在震怒中，气息不稳，断断续续“难不成要逼宫？”
安宁王扯了嘴角，冷笑了片刻，“怎么我那侄儿竟不知原本这皇位本就不是你的？失德之人如何恬居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