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悦一进餐厅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吴秋媛，一想到只要交出手里这笔钱就会摆脱她的纠缠，顿时放松了心情，快步走过去，坐在她面前。
吴秋媛微微一笑，身体靠向椅背，审视地看着曾悦，“曾老师？”
曾悦连假笑都挤不出来，面无表情地拿出装钱的信封推到她面前，“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当时我并没有看见你帮我垫了钱，你除了凭一张嘴说也没法证明吧。”
吴秋媛收回笑容，“哦，你是来还钱的。”
“不还能行吗？走到哪儿都追着要。”
“欠了钱当然要还，你还有理了？你觉得我至于为了这点儿钱骗你吗？”
“那谁知道。”
吴秋媛脸色难看。
“反正现在我不欠你了，另外，我觉得我钢琴水平有限，教不了你。”
“徐菲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莫不是你知道学琴的人是我就不敢教了吧，那大可不必，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再说了我看你也不像个胆小的。”
“我觉得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我教不了。”
“你不是到现在还没解决住的地方吗？”
这句话彻底消灭了曾悦虚浮的自信。
吴秋媛瞥了一眼桌上皱巴巴的信封，“手里的钱也不够用吧？现在又丢了工作，你现在的状况，不是更需要一份工资解决吃住的燃眉之急吗？我呢，刚好又在找老师。”
“我丢了工作？？”
吴秋媛无奈一笑，“你连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你知道俱乐部原来被你挤走的琴师是谁吗？”
“音乐学院的学生？”
“那是徐菲的表妹，本来干得好好的，结果你一来……还有你住在员工休息室的事，也让徐菲特别恼火，你以为你还能回去吗？”
曾悦终于明白，徐主任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就那么不待见她。可她不知道这层关系有情可原，难道乔泽也不知道吗？乔泽这哪里是在帮她，简直就是给她挖了个坑，原来徐主任早就有心把她踢出局了。
“我呢需要一个能到家里来上课的老师，看你也有这个能力，不过你要是真不需要这份工作的话，我也不勉强。”
曾悦低下头，“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有钢琴学历的人来教，为什么要找我？”
“你没有学历吗？”吴秋媛盯着曾悦，心想难怪混的这么差。
曾悦猛然清醒，差点就说漏了嘴，“当然有，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但我也考过了高级演奏文凭。”
“那就够了，我也不是冲着考音乐学院去学的。”
曾悦捋了一下头发掩饰慌张。
“那你是什么学历？”
“……本科。”
这回紧张地差点咬到舌头。
“既然主业副业都有，怎么……”
吴秋媛看曾悦那张瘦的可怜的脸上表情越来越不自在，不想再难为她，转移了话题。
“钢琴这种东西吧，你们懂的都知道，是需要每天练的，我就喜欢做这种每天都必须做的事情，做着做着，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曾悦看着吴秋媛，不知她想要表达什么。
“如果每天都有事情做，我也不用天天开车去商学院上课了，我眼睛不好，出去一趟很耗神。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曾悦犹豫着，她在俱乐部只赚了几天的工资就失业了，接下来面临的生活将是住在地下室里打零工，如果找不到教英语或钢琴的工作……很有可能找不到，现在的家长要求都很高，不仅要名校学历还要教师资格证。这两样她都没有，那她就只能去当低薪的收银员或者保洁员了，拿着高中文凭的她连普通公司的前台都不够格。
而她面前的吴秋媛却用如此高薪邀请她，她真的没有理由拒绝。可一想吴秋媛见过她在婚宴上吃霸王餐最狼狈的一面，这几次见面又都如此不愉快，她觉得尴尬和难堪，怎么还能厚着脸皮上门去教课，内心里就这样反反复复激烈地交战着。
这时吴秋媛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周律师，你回来了……哦，是这样，我想了想那份协议还是要做个公证才稳妥，你帮我去办吧……不用，我信不过闪送，我送过去……不不不，你不用过来，就这么定了。”
吴秋媛挂掉电话，拿起身旁的香奈儿挎包。
“你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我吧，另外，你没有地方住可以暂时借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住楼下你住楼上，互不干扰，我不收你房租，也不抵消课时费。”
曾悦有点吃惊地看着吴秋媛。
“那我就等你的回信了，曾老师？”
曾悦从这语气里听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是友善还是同情？
吴秋媛把桌上装钱的信封推回到曾悦面前。
“算我请你，你自己吃了饭再走吧，我有点事先走了。”
曾悦一个人坐了很久，前思后想还是决定不接吴秋媛这一茬，另找出路，反正地下室已经租下来了，一个月之内无论如何也能找到一份工作。吴秋媛开出的条件固然好，可她连自如地面对她都做不到，更别提坐在她身边教她弹琴，还住在她家了，想想都心惊胆战。
想到又要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入，她把那一千元塞进包里，灰溜溜地走出餐厅下了楼。
她要回去找徐菲把工资结清，然后彻底忘掉这几个让她不愉快的人，包括乔泽。她要像从前一样埋头赚钱，不能再铤而走险找捷径伪造学历了，等攒够了学费她就回墨尔本把肄业的学位读完，永远解决这个问题。
曾悦等公交倒地铁，斗志满满地回到地下室。推开门的瞬间她看到开着的行李箱里有个黑影闪了一下，甚至看到里面的衣服动了一下。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歪着身子去看搭在箱子边缘处的一件衬衫，一条黑色细长的绳子耷拉在衬衫下面。她不记得箱子里有绳子，正要伸手去拽的时候，绳子消失了，黑色的影子从衣服底下窜出来，曾悦惨叫一声向后跌去，一只像小猫一样大小的老鼠从她脚边飞窜而过，钻进墙角的铁皮柜底下不见了。她的后脑勺磕在桌腿上，因为过度惊吓已然感觉不到疼痛。
她擦着不知什么时候吓出来的眼泪，拖着疲软的双腿坐到床边，看着那一箱子家当，被那么大一只老鼠糟蹋了，不知该怎么办。
她的眼角余光里又闪过一个黑影，在桌子的方向，桌上有她吃剩的面包，她随手抄起床上的一本小学数学书走过去，两只大蟑螂在她眼皮子底下嗖嗖嗖地逃跑了。
她气得抓起那半个面包狠狠扔进垃圾桶里，没想到惊到了垃圾桶下面更多的蟑螂，在满是灰土的地上四处乱窜，她大叫着连滚带爬地上了床，靠在脏兮兮的墙角欲哭无泪。
曾悦直到蹲到双腿发麻才歪倒在床上，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那么大的老鼠，那么长的尾巴，也是第一次目击几十只蟑螂一起出动。一想到刚才看到的东西，就止不住干呕想吐。她想喝水却不敢下床，到了晚上又该怎么办？等她睡着了蟑螂老鼠会不会爬到她身上脸上去啃咬她，她打了一个冷战，不能住在这里，一个晚上都不行。
她没法再去找乔泽或者徐菲，只能去找吴秋媛了。
比起与老鼠和蟑螂过夜，尴尬和难堪又值几文钱呢，比起这地下室，吴秋媛家里应该是宫殿一般的存在。人总是这样的，和生存比起来，情绪就算不得什么了。
那天晚上曾悦把箱子里的衣服扔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只能等到她经济状况稳定下来后再扔，要不然这些天穿什么。
她拖着箱子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地下室，先向房产中介要回了一个月的押金，一个月的租金自然是打了水漂，权当违约金了。
当她风尘仆仆地按响吴秋媛家的门铃时，天已经黑了。
吴秋媛给她开门，曾悦看到她的瞬间竟消除了心中大部分顾虑。卸了全妆，穿着丝绸家居服，戴着玳瑁老花镜的吴秋媛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和颜悦色的，就是一个普通但不失精致的老太太，和在外面一身香奈儿，总是带着审视眼光的吴秋媛判若两人。到底哪一面才是这个老太太的真正面目，曾悦想如果是前者的话，她希望这次的工作能长久一些才好。
吴秋媛的家是四百平左右的跃层，装修很新，干净又清爽，透着低调的奢华，一点儿也不像老年人住的地方。客厅靠近阳台的地方，茂密的绿植环绕下，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家具不多，但件件都是高品质，她选家具的品位和她选穿戴的品位如出一辙。
吴秋媛指挥曾悦上楼，“我膝盖不好，懒得上去，楼梯右手边第一间，好久没打扫了，你自己收拾。”
曾悦拖着箱子走上楼梯，吴秋媛站在后面看着她。
“平时没有课的时候，可以不用下楼，楼上什么都有。”
曾悦停下转过身，“我会尽快找到住的地方搬走，不会打扰你太久的。”
吴秋媛透过老花镜片的眼神锐利，盯了曾悦一秒钟，冷冷地，“你随便。”
曾悦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和颜悦色啊，都是假象。
吴秋媛继续发布着指令，“以后每天上午下午各安排一小时的课，你有异议吗？”
“没有，我没问题。”
“那明天就开始吧。”
“好。”
“你吃饭了吗？”
“我不饿。”
吴秋媛顿了顿，“吃饭的话，就各吃各的吧，你可以自己买食材回来做，只做你自己的，事后把厨房给我恢复原样就行。”
“哦。”
“你收拾好了就下来一趟。”
“好。”
吴秋媛终于离开了楼梯口，曾悦把她的破箱子拉进房间，迅速把衣服挂进衣橱，当拿出她唯一值钱的那个包时，发现包带上的小河狸挂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