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荡北跟随着北伐大军顺利返回了雁门郡,路过正在修建的雁门关时,无人不感叹它的雄伟与坚实。雁门关依山而建,东西长约一里,高七丈,外砌砖石,内夯实土,足足有十五丈厚,城墙之上非常宽阔,足够骑兵演习战阵之法。相信有了这天下雄关,雁门郡乃至整个并州,都不用担心北狄人的入侵。
草草安排了紧要的军事,马荡北就如约将沧珠泪送到了沧乾的府邸。这一路上在马荡北的照顾教导下,小珠泪的野性收敛了不少,虽然还不会用筷子,遇见食物总是用手抓,但至少现在会听人劝去吃干净的熟食,而不是去啃带血的生肉。
沧乾是有家室的。他的妻子姓王名銮,出自太原王氏,并州最大的名门望族。太原王氏对上雁门沧氏,简直就是降维打击,雁门沧氏及其亲族虽然屡立战功,但德高望重如沧乾父亲那样的人,也不过被授予了讨虏校尉一职,终其一生,连个偏将军都不是。到了沧乾这一代,如果不是遇上这次北伐,估计他征战一生也就只能像他父亲一样,在校尉的位置上打转。雁门沧氏是雁门郡最大的家族,沧乾父子又是雁门沧氏的两任族长,族长尚且如此,普通之人纵使战功彪炳,又能有什么出路。而太原王氏则不同,一族之中能人异士辈出,虽然尚未有人位居三公,但是九卿之中有个王家人那是必然。所以,太原王氏一直瞧不上雁门沧氏,更谈不上联姻这样的事。可是,时势造英雄,眼看着沧乾承袭父亲的职位,指挥了整个北伐大军横扫漠北,他的职位也从校尉一路升迁到了重号将军,一时之间风头无量,所以,就在一年之前,太原王氏将族女王銮嫁给了沧乾,并在晋阳城花重金为沧乾建起了这座豪华的镇北将军府。
沧乾对这个王銮提不起丝毫兴趣,当初虽然迫于压力与她完婚,但很快就以带着女人行军有诸多不便为由将她赶回了晋阳,要不是因为王氏族人控制着北伐大军的粮食和补给,沧乾实在担心他们会从中使坏,不然他一定会拒绝这门亲事。这次得胜归来,沧乾先是以祭祖告天为由,在阴馆城自己的家中滞留了旬日,最后还是在王氏族人的千催万促之下,才不情不愿的去了晋阳的镇北将军府。在镇北将军府,尽管日日莺歌燕舞、花天酒地,但沧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偌大的一个府邸,从夫人到丫鬟,从管家到家丁全是王家的人,就连沧乾自己带来的随从亲卫,都被以各种不可理喻的借口给支走。小珠泪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送到了府邸。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王銮并不奇怪,因为沧乾的经历,她早就查的明明白白,他与沉雁族女孩的那段轶事,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虽然流言蜚语之中并没有提到沧乾有儿子,但王銮一看到小珠泪白皙的肤色,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来历。沧乾倒是坦荡,当着王銮的面,大大方方的告诉众人这个小孩姓沧,叫珠泪,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就是想要激怒王銮,王銮不是想要架空自己吗?好啊,现在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模样会有多么滑稽。然而,王銮却非常自然的向沧乾展示了一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有多么可怕。她礼貌的走向小珠泪,非常友好和善的跟他打招呼,让他叫自己妈妈,然后就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头。沧珠泪对于这个唐突的女人表现出了非常的困惑,她是女人,额娘也是女人,但她身上的味道和额娘不一样,她不是自己的额娘!所以他非常果断的抓住王銮的手,张口就要咬,吓的王銮拼命想要摆脱掉他,在发现无法摆脱之后,不由得失声尖叫。得亏是马荡北眼疾手快,塞了一团布到沧珠泪的嘴里,然后猛的把他拉开,才让王銮摆脱了被咬的命运,即使这样,王銮的手上还被抓出了条条血痕。
沧乾则在一旁冷冷的观察着这一切,他心里清楚,这一局,是小珠泪帮他赢回来的。之后,他便以沧珠泪从小生活在草原,习惯了草原上的风土人情,还不能很好的融入中原汉人的文化为由,调派了许多自己的族人进入镇北将军府。他当然也清楚王銮不会善罢甘休,眼下一切的关键就是这个小孩,解决掉他,王銮又可以名正言顺的掌管府邸,所以他安排了很多自己亲随时刻注意小珠泪的安危,后面干脆就把他关在房子里。然而习惯了草原大场面的沧珠泪怎么能够适应房子里这样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他的脾气开始变的暴躁,伤人都是常有的事,渐渐的,没有人敢进入他的房间,即使是递送食物,也只敢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远远的放在房门边上,放好后就赶紧把门锁上,对里面疯狂挠门的声音充耳不闻。而马荡北身负军职,在战后,他已经晋升成了千夫长,自然得回到部队领兵,这样一来,没人疼、没人爱、没人管的小珠泪,又回到了一开始野人的模样。
终于有一天,沧珠泪突破了一扇没有关好的窗户,来到院中,逢人便冲上去撕咬,如同一只着魔的野兽。将军府中很多人并没有见识过战场的残酷,面对这突发的状况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被动的挨打,最后还是几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合力才把沧珠泪打晕,再一看现场,竟然有两个人被他活活咬死,受伤流血者则更是不计其数,并且,这两个被咬死的人,居然都是王家人。这下让王銮有了制裁沧珠泪的口实。尽管如此,沧乾还是想要将这个孩子留下,他清楚的知道,那个没关好的窗户,那两个碰巧出现的王家仆人,以及沧珠泪越来越暴躁的性格和最后的暴走,这些事都是王銮在背后搞鬼,可是,他竟然找不到一点证据。并且,沧珠泪这样疯狂的举动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掩盖不了,哪怕是沧家自己人,也忌惮沧珠泪发起疯来的样子,最后实在没办法,沧乾只得把小珠泪送回了阴馆自己的老家。
发了一次疯之后的沧珠泪昏睡了三天三夜,再次醒来时,他看见周围没有一个熟人,他惊恐的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铁链栓在了床上,五岁的小珠泪骨瘦如柴,那栓他的铁链竟然比他的手脚还有粗。他挣扎了许久,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遍体鳞伤,之后又昏昏睡去。再醒来,再挣扎,反复了好几次,终于,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他不再挣扎了,双眼无神的躺在床上,没有食物,没有水,他只有等死。恍惚间,他想起了自己的额娘,也就是雁落心。雁落心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然后哄他入睡。然而大白天的,他没有一点睡意,只是稍稍咪了一会就醒转过来,可他并不想惊扰到额娘,于是就闭着眼睛装睡,偶尔睁一下眼睛,看看额娘在干什么。过了许久,他感觉到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的脸上,之后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留下一条水渍,痒痒的。小珠泪很想伸手去挠痒,就微睁了一下眼睛,却看见额娘正闭着眼睛哭泣,伤心欲绝。在他看来,额娘是这个天底下最坚强的人,每次有其他小孩欺负他,都是额娘替他撑腰,额娘把他保护的很好,她从不会哭!可是现在,她哭了,小珠泪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痛。就在这时,雁落心小心的把沧珠泪放在地上,取出包裹里所有的衣物,找了一件最合季节的,盖在小珠泪的身上,然后又拿来一根早就编织好的草绳,轻轻的绑在他的脚上。雁落心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便朝着沉雁谷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原地站住,颤抖着、忍耐着、哭泣着,但是,就是没有回头,最后干脆闭上眼,猛的朝树林深处跑去。只留下一个摇晃的、瘦弱的背影,在沧珠泪的心头摇曳……
再次醒来,沧珠泪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不大的草房子里,手脚上的铁链都没有了,伤口上还有细心的包扎。他想坐起来,却觉得浑身疼痛难忍,紧接着就是腹部一阵痉挛,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像样的进食了。这时,一阵浓郁的香气吸引了小珠泪的注意,如果要说熟食和生肉相比有什么不同,那最大的区别就是熟食特别香。一个半大的女孩手里拿着半只羊腿走了进来,她从羊腿上撕下一大块肉,在小珠泪的鼻子上晃了一晃,然后迅速塞进了自己嘴里,嚼得格外香。这让小珠泪的哈喇子止不住的往外流。眼看气氛烘托到位了,女孩才慢悠悠的用北狄语说道:“香吗?想吃吗?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这根羊腿就是你的。”小珠泪点头如捣蒜,原因有三,他饿坏了,羊腿太香了,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母语。跟着马荡北的时候,马荡北教了他一些常用的汉语,但是无论在阴馆还是在晋阳,别人跟他说话用的都是汉语,现在终于再次听到了自己的母语,小珠泪觉得格外的亲切,这是家的感觉!
小珠泪把他自己的所有信息一五一十的告诉女孩,他也得知女孩叫淳于婧,北狄淳于部人,今年八岁,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十岁叫淳于威,姐姐十二岁叫淳于媛,都出去放牧了,家里现在就只有她一个人。沧珠泪是被马荡北送过来的,与他一同送来的还有大量的牛羊和各类丝绸锦缎,马荡北还说淳于婧父母的徭役已经免除了,现在正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盖房子,马荡北承诺给淳于家盖一座大的、豪华的房子。临了,淳于婧对沧珠泪说:“老实说我不喜欢你,看在食物的份上,你可以住在这里,不过,你要听话,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说完就转身蹦蹦跳跳的离开了,高高的马尾辫甩在沧珠泪的脸上,火辣辣的痛。
之后的日子,沧珠泪就成了淳于婧的跟屁虫。每次出去玩,淳于婧总是一脸的嫌弃,但还是会带着小珠泪。她的嫌弃是有道理的,自从上次暴走之后,沧珠泪的性格就变得格外懦弱胆小,遇见生人就往淳于婧的身后藏,与其他小孩做游戏的时候也总是畏手畏脚,所以没有小孩愿意和他组队一起玩,最后还得是淳于婧带着他,这就导致一直很要强的淳于婧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而总是输掉比赛。尽管每次输比赛之后都要挨姐姐骂,但沧珠泪却从不争辩,也不哭,就是低着头挨骂,等到淳于婧骂累了,他又一如既往的粘着姐姐,每次都把淳于婧气笑了。
马荡北说话算话,真的带来几十个将士来帮淳于婧家盖了一座土坯房,还围了一个大大的庭院,地方就选在离沉雁谷不远的一处高地上,因为这里水草丰美,是放牧的好地方。房子盖好后,马荡北经常借着看望沧珠泪的理由去淳于婧家,每次还带去了许多牛羊肉和一些精巧的小首饰。是马荡北得到消息及时赶到阴馆沧家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珠泪,他一直把小珠泪当做亲弟弟来看待。他去淳于婧家看望小珠泪是不假,但是他还想看的是一个人,那就是淳于婧的大姐——淳于媛。自从上次在沉雁谷与这个女孩有过一面之缘,马荡北就牢牢记住了她的模样,救出小珠泪后,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让淳于媛来帮忙照顾这个孩子。淳于媛和沧珠泪都是北狄人,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民族认同,他们都不会有矛盾。淳于媛对这个可怜的弟弟很好,多次嘱咐淳于婧妹妹好生照顾他,但她对于马荡北无事献上来的殷勤很不感冒。淳于媛并不反感马荡北这个人,她觉得马荡北憨憨傻傻的,有时候还有点可爱,她也很感激马荡北在自己家最困难的时候出手相帮,名义上说这是帮忙照顾小珠泪的酬劳,但实际上淳于媛心里很清楚,这些牛啊,羊啊,又是送礼又是盖房的,用的都是马荡北自己的积蓄和这次北伐收获的赏钱,沧珠泪明明是镇北将军沧乾的儿子,他从来不过问自己儿子的情况,你一个小小千夫长,这么上杆子的替别人养孩子真的值吗?就算他觉得只要能赢得自己的芳心,花多少钱都不在乎,那他们之间又怎么可能呢?淳于媛的父亲母亲,仅仅是去雁门关服了一年徭役,就已经衰老的不成样子,更不要说他们家原来是草原上一户富裕的牧民,不管淳于部的其他人如何,她的父母从来没有侵扰过大周的边境,她也可以担保淳于威长大以后不会干这样杀人越货的事,可是,就因为大周帝国有人吃过苦,难道就要反过来让所有北狄的无辜百姓一起陪葬吗?国仇家恨,历历在目,这是淳于媛无论如何不能跨过去的一道坎。诚然,她并不会去干冤冤相报的事情,可是要让她接受一个汉族军人的爱意,这亦是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