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楼下的咖啡桌上,段启宁利用遮阳伞的角度完美遮挡了自己脸上的一切——阴影投下来后,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清他脸上的淤青。
小时候,段启宁有时候晴天也会打着伞外出,大家都笑他比女孩子还娇贵,哪有半大小子打遮阳伞的。只有程开阳知道,尹胜发怒时,从来只责打段启宁不会被看见的地方,但要是万一误伤到脸,段启宁就只能自己想办法遮掩,维护尹胜慈父的名声。
尹胜是段启宁的继父,别人眼中的段启宁简直是撞了大运。母亲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再嫁到这么一个富商,而这位继父在外面又是一副风光霁月、儒雅商人的模样,对段启宁母子也照顾有加。只有程开阳作为段启宁的发小,才知道段启宁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程开阳知道真相的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无人管束的他刚疯闹了一阵,满身是汗,在段家老房子附近的角落,他看见了坐在阴影里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段启宁。
那一天段启宁说过的话,程开阳始终没有忘记过。
“我的亲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那时候我还不懂事,在我的印象里,从来不知道一个父亲该是什么样子,直到……我妈相亲,认识了我现在的继父,那时候,他真是我见过世界上最亲切的男人……每次接我放学时,他第一件事就是过来帮我拎书包,然后我们并排走着,我感觉自己得到了世界上最安逸的幸福。”
“我从来没有……”段启宁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么多的汽车模型。”
“汽车模型?”
“他和我妈在一起前,没给我妈买过一样东西,就把她拿下了,因为他送了我一车的模型,她觉得自己已经遇到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他也让我明白了,一个好爸爸是什么样子……”
“可是,后来我明白了,他其实从没有爱过我们。不论是我还是我妈妈,他爱的是‘儿子’这个身份,因为他无法生育……”
那时段启宁的话超过了还在少年时期的程开阳的认知。段启宁似乎已经把这些东西憋在心里太久了,他告诉程开阳,尹胜为了在生意场上维持自己的形象,他必须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所以当初他看上的根本不是我段启宁的母亲,而是段启宁这样一个聪颖柔顺的儿子。
“他从没把我当成他的孩子,而是让我在他身边表演儿子。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吗?”
“什么时候?”
“有一次,他带着我去应酬,对方是一位比他更有实力的商人,带我去的原因是——那人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子。我爸希望我能去讨好他儿子,于是哄我去陪他玩,穿着不合脚的球鞋陪那位小少爷踢球,我的脚太疼了,不愿意踢球,闹了一阵,我爸把我拉到厕所,给了我一耳光。”
“那位小少爷很任性,只要他一哭,我爸就认为我没伺候好他,回到家痛打了我一顿。后来,那桩生意黄了,当然不是因为我黄的,但是我爸每天在家郁郁寡欢,想方设法在我身上发泄,也是那段时间,他总是把我关在废弃的地下书房里,我得了很严重的幽闭恐惧症。”
尽管那天阳光灿烂,但段启宁的话却让程开阳遍体生寒。
每当想起段启宁缩在阴影里的样子,就好像漫天阳光都无法照透他分毫。
这么多年,程开阳做不了什么,他不是没有想过让段启宁离开这个家,但尹胜对段启宁从小私下的折磨甚至没有让他的母亲知道。不论程开阳怎么劝,段启宁还是坚持留下。程开阳能做的,也只是在预感段启宁要忍受折磨的时候,尽力想办法去阻止。
“你知道在民宿带头闹事的是谁吗?”段启宁突然开口,打破了程开阳的回忆。
“是什么人?”
“你赶来阻止他的时候,我无意看到了他手上一道陈旧的疤。”
“疤?”
段启宁苦笑,“那道疤痕的样子和位置,我再熟悉不过了。他就是小时候,我父亲让我去陪踢球的那个孩子。多年没见,他长相变了,但那道疤,我记忆犹新。毕竟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这么快看清父亲。”
程开阳皱眉说道:“你知道的,我一向支持你离开那个家。”
段启宁摇了摇头,“没事,已经没有小时候那么难过了。这些年我已经很会揣摩他的心思了,成年后我触怒他的机会少多了。”
程开阳看着眼前的段启宁,不知为何,想到在江暮雨的世界里,见到那位段启宁和他的父亲段勇勤时的画面。那位段启宁拥有慈爱的父亲,幸福的家庭,稳定的事业,温暖的性格,经历与眼前的发小天差地别。
程开阳想开口告诉段启宁也许勇敢打破现在的桎梏,他可以拥有不一样的人生,但最终没开口。即使打破现在的桎梏,也只能拯救以后的他,可段启宁缺失的父爱,缺失的正常的成长都是永不可追的遗憾。他知道,这位发小从小心思重,这种无谓的劝解只怕给他平添烦恼。
为了化解这沉重的氛围,程开阳把手搭在好友的肩上,“不想离开,那短暂越个狱吧。”
段启宁看着燃起点兴趣,“去哪儿?”
“你知道的,我是满世界跑的,你跟我一块儿出去旅行,你骗你爸是去考察业务,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出去放风。”
段启宁笑起来,脸上有一丝遗憾:“我要是私自出去被发现了,恐怕会被罚得更狠。”
程开阳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段启宁则留意到程开阳的杯子。程开阳今天只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咖啡桌上,感到很是奇怪,过去这么多年他不是喝茶就是喝咖啡,说白开水中有奇怪的令人讨厌的味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喝白开水了?”
程开阳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杯子,想起过去在江暮雨家,问她有没有其它喝的,江暮雨直接回答,“哪儿来那么多要求,有水喝就不错了!”
“噢,”他笑了笑,“这阵子没这么好的条件,只能喝水。”
“这阵子?”段启宁这才想起来问,“这阵子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去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陌生又熟悉?”
“那里比我们要先进很多,有着很多难以置信的风光,和我们这里隐约有相似之处,又完全不同……我去过那么多城市,说实话,我第一次对一个地方有一点不舍。”
段启宁笑着回应:“听上去很矛盾啊,不过能让你不舍的地方,必定很有趣。”
“风光还是其次,就连那里的人给我的感觉都似曾相识,就好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在那里遇见的人,会让我想起你……想起很多我身边的人。”
段启宁有了一丝好奇:“是吗,真希望能跟你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