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其解的沉思,像一张把人困住的网。
“喂!”
“小雨?”
“噢,我在!”叫了第二遍后,江暮雨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段启宁的对面,四周是人流涌动的晚餐高峰期,这是段启宁精心挑选的餐厅。
即便一起吃晚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段启宁还是西装革履、认真装扮了自己,他永远都是那么得体。
“你还好吗?”段启宁感受到了江暮雨的恍惚。
“我没事!”江暮雨笑了笑掩饰自己,“菜都点了吗?怎么还没拿菜单?”
“呃……”段启宁显得有些尴尬,“小雨,这是自助餐。”
“啊……那你怎么不提醒我去拿菜。”她一边脱下外套放到椅背上,一边准备起身去拿菜,然后看到段启宁坐着不动。
他示出手里的一张券,“来之前电话里聊过了,我们在网上买的海鲜券,有些菜还没准备好。”
“哦……”她尴尬坐了回去,“抱歉。”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心不在焉?”
“没有啦。”她喝了一口普洱茶,“就是工作有点不顺。”
“是因为住在你家里的那位朋友吗?”段启宁一眼就看穿。
江暮雨停下握着杯子的手,思考着是否该把一些事实告诉段启宁——也许……说了也没人会相信吧,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也许程开阳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告诉段启宁的话,他怕是会无端担心。
“小雨,可以告诉我实话吗?那个朋友是你的……”
可是,江暮雨从不会对段启宁撒谎啊。那只能以一个折衷的方式——既不撒谎,又让事情听起来说得通。
“你可以不要告诉我妈吗?我怕她担心。”她开始袒露,“他真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
“那他为什么住在你家里?”
“其实我们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我遇到他,只是因为捡了他的手机,和他通过手机成了网友。为了取手机,他来了这个城市,但是丢了身份证,暂时回不去,所以只能借住在我这里。”
“这样吗?”段启宁看似不经意地问:“他从哪里过来?”
“他从……”江暮雨正要袒露那座纪念馆,又突然发现自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个地方,那个通道口连接着整整两个世界,却仿佛是独属于她和程开阳的秘密基地。
她索性耍赖:“你干嘛这么刨根问底呀,人家都走了。”
“我只是怕你把他带进家里,会不会不太安全……”
“不会!”
江暮雨条件反射似的否认,让段启宁更有些警觉。
“他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一开始我也觉得他不着边际,相处过后发现,看似不着边际的人,原来那么靠谱……”
段启宁看出江暮雨无意中流露出的欣赏,抿了抿嘴,把想问的吞咽回去。“我知道了。”
这时,他注意到江暮雨手里的普洱茶。
“你不是不喜欢喝茶吗?”
江暮雨看向手里的杯子,发现自己完全没意识到这是茶,一定是过去渐渐习惯了,回到家想喝水,却发现茶几上煮了各种茶,问程开阳有没有白开水,程开阳回答道,“精心为你煮了茶还不够?非要去喝白开水。”
渐渐地,她竟然开始接纳茶的味道,有时候会感觉茶反而比水更解渴。
“噢,”江暮雨摆摆手,“只是突然觉得茶也不错。”
不知为何,出于一种奇妙的直觉,段启宁的心弦突然被拉紧了。
“我们去拿菜吧!”
“小雨……”段启宁的心弦紧绷盖过了一切,他有点害怕,有些话如果再不说,又要像过去一样,每次都擦肩而过。
“还记得上次约好的赫夏的演唱会吗?”
“嗯,你不是抢到票了吗”
“一定要记得来,这次不能放我鸽子哦。”
江暮雨正要回答,一个信息提示音又夺走了她的注意力,她条件反射似地点开屏幕,得到的又是一次失落。为了不让段启宁看出这失落,她掩饰性地笑了笑,说,“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等你。”
“嗯,好。”
“走,拿吃的去,多吃点。”
江暮雨心不在焉地一手托着餐盘,一手滑动着手机屏幕,在和程开阳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一段话,又全部删除取消了。
程开阳终于取回在民宿冲突里摔坏送修的手机,他迫不及待打开微信查看——发现江暮雨的聊天框竟然一条信息都没有。
“好奇怪……”他心想着,在输入框打了一行字,“下个月,我又要去看会飞的企鹅了哦。”想了想,又全部删掉。“太突兀了吧。”
“这两天怎么样?”打完这行,他又觉得,“还能怎么样,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再次删掉后,他又打上,“我今天喝了白开水。”
“算了,太无聊了。”他直接把手机扔到床上,最终什么也没有发。
过了一会儿,手机在床上响起提示音,正在窗前作画的他一下跳到床上,点开屏幕看到的却是段启宁的名字,“明天准备做什么?”
“也对。”看到信息那一刻他心底竟然有一丝猜错的失望,“不是她的信息。”
瞬间从那个喧闹的世界抽离,使耳朵无法适应过于长久的寂静,此刻在这房间里,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空洞与冷清,就好像当时进了那间小电梯后再也没能出去。
手机坏了之后没有过联系,以及没收到她的消息,也加剧了这种冷清。
“或许只是不习惯吧……”他心想。
刚把自己说服,他又一下从床上坐起,无法控制的想法从脑袋里钻出来:“那这个世界有她的存在吗?”
想到这里,他立刻给段启宁回了信息,“明天有空吗?陪我去个地方!”
凭着零星的记忆与网上查来的信息,程开阳带着段启宁一起找到了这座城市的档案馆。
在那个世界,它是一栋造型独特的现代化建筑,在这里,它却藏匿在有年代感的小镇建筑里。
上一次,他在这里第一次与那位段启宁相遇,他觉得两个人对视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仍不知道该如何和他打招呼,第一次见到那张脸,恍惚到什么都说不出来,看上去温柔明朗的段启宁先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段启宁……”
“在干嘛呢?”
回忆在脑海中退散,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眼前的段启宁是沉郁的、更瘦削一些,即使是一模一样的脸,但气质却大相径庭。
“没事。”程开阳说,“想起刚刚去过的地方。”
“在想那些令你似曾相识的人?”段启宁只是开玩笑地提了一句,却在程开阳脸上捕捉到了微妙的神情变化,令他又感到一丝奇怪。
两人一同踏进建筑,那个世界这里是散发着庄严与肃穆的现代化布局,而眼前的建筑内部,更像一个老旧过时的档案中心。
站在相似的位置,看着段启宁那张熟悉的脸,程开阳又回想起段勇勤把段启宁和江暮雨两人同时搂进怀里,哈哈笑着说,如果把他们宠坏了,就让他们永远做两个小孩子。
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
档案馆虽然老旧,查询时间久,但好在程开阳还是找到了想要的资料。
“你说要找的人,就是这个江暮雨?一个小女孩?”段启宁看着程开阳拿着的资料。
程开阳没有回应,档案内的女孩照片,虽然是个孩子,但眉眼与江暮雨完全一样。
照片上那张稚嫩的脸,随模糊的目光融入碎片般的回忆里:
“千纸鹤也受伤了。可是,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你能帮我送给妈妈吗?”8岁的程开阳从口袋掏出折了翼的千纸鹤,递到小女孩手里。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送!”
“我好像没有机会送了。”
“那我就有机会吗!”
头顶有一束光芒破墙而入时,一个声音催促着他们:“没时间了!快上来一个!”
那时,好像经历了很久很久,程开阳都一直在心里与江暮雨博弈,他感受到她好像要做些什么,自己必须先她一步,最终他们同时行动了,把手伸出去,然后他成功了——或者说,差点就失败了!
他终于先她一步,把她的手伸出去,送到了搜救员手里,而关于她的一切也随着搜救灯的光亮一同远去……
……
记忆的碎片一点点消散,在面前展开清晰的现实,记忆中小女孩那张脸就在纸上安静微笑,伴随着底下的死亡记录,那微笑像一个烙印,被时光烙在她静止的生命之上。
所以……这里的江暮雨已经死了。而在那个世界,死掉的是他自己,也就是说……无论在哪一个时空,他们两个都只有一个得救。
在那个世界,江暮雨活了下来,在这个世界,程开阳活了下来。
那,他小时候救过的小女孩,到底是此刻生命终结的她、还是另一个世界用力生活着的她……?
那个小女孩,她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