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九歌的喉咙像被塞住了,没有出口的疼痛席卷着所有感官,嘴里不知何时充斥了血腥气。
萧长宴不知怎么来了,在叫她的名字,隔着遥远的朦胧。
她无措抬头,便看到了蹲跪下来的棉布青衣男子。
神医薛宴仁,上一世给她治脚裸的人。
救命稻草!
她扑身向他,猛地死死扯住他衣袍。
“救……救我阿弟……”
一张口,星点的血色洒在了扶住她肩,唤着她的萧长宴的胸前。
她挣扎不住地倒了下去,一半清醒的意识里,她攥紧了吐血前抓住的薛宴仁。另一半梦的意识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死的那一日。
孩子早产,那是她生产后的第三日,她被萧长轩关进了宫中一处惨败的破殿中。
好似知道活着就是对她最大的折磨,他并不要她死。
穆九卿就是在那日早晨,从那个破殿的墙洞里钻进来的。
他原本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已经烧的面目全非。
可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她一手带大的阿弟。
“爹察觉有人蓄意谋害我们,上战场时将我打晕,让人带着我死遁了。”
穆九卿抱着她呜咽,“阿姐,爹说你有闫氏血脉,南境血衣军又是他们最想要的,所以千方百计把侯爵请给你,想着他们至少能善待你,可他们竟然……”
“宸王殿下没料到孩子会早产,他已经出京了,萧长轩肯定不会再留下你,我带你先逃走。”
但他们尚不及出殿门,萧长轩便出现了。
明明已得到帝位,可短短一年,他身上却再无分毫昔日的温润和气,每个毛孔都透着不如意的阴鸷狠戾:“留你一命,果然有用。”
穆九歌至死都没学会放过自己,也没学会饶人:“看到你也活到了这个地步,我就放心了。”
她和穆九卿终究难以抵挡院中密密麻麻的禁军。
穆九歌早就不在乎她那条烂命,无论怎样的死法都是既定结局,对她而言根本没有多大的触感。
可她从来没想过穆九卿会“死而复生”,又再一次真正地死在她眼前。
绝望之下,她刺杀萧长轩,终被万箭穿心。
身上传来刺痛,穆九歌猛呛了一声弹起。
抓住从她穴位上拔出银针的手,吞咽着不断上涌的难受:“救我阿弟,你要什么都行,我的命也行……”
薛宴仁行医多年,见过无数想为自己家人求一条命的人,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像穆九歌这样的。
并不柔和的眼睛里连涌动的泪水也格外凶狠,满面满身都透着惊恐、绝望和只看着就让人觉得窒息的难过。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精准地读出了她的意思:她的命不是命,穆九卿的命才是她的命!
“他没事。”薛宴仁瞥了眼扶着穆九歌肩膀的萧长宴。
他第一次在这位凶名在外,内里更黑的宸王殿下脸上看到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疼和不知所措。
竟像个毛头小子。
“九歌,穆九卿受的伤不重。”萧长宴将人往怀里拢着安抚,“过几日就能活蹦乱跳。”
穆九歌使劲儿的吞咽了下,眉心蹙满了难过,哽着声,仍旧执着地盯着薛晏仁:“真的?”
薛宴仁最讨厌被质疑,但望着这样的她,终是点了下头:“真的。”
随着他话音落,穆九歌屏息憋住的一口气终于吐出,瞬间脱力,颤着手解开穆九卿半边衣衫,脸埋在他胸膛,用耳朵听心跳。
许久,她起身,将她的氅衣解开,盖在穆九卿身上。
留下一句“你治”,低头下了马车。
转脸间,她满面泪水。
明显支撑不住她身体的脚裸接连歪扭,她差点一个跟头从车辕上栽下去,萧长宴长臂捞住。
外层的锦衣卫和侯府护卫得了他的眼神后,纷纷退开老远,背过身。
他们的身后,昔日那位风光无限的巾帼小将军,颤着身子躲在车轮旁缩成一团,埋住脸,好久起不了身。
飞雪漫天漫地,像是要把整个人世都给埋了。
她缓的时间有点久。
萧长宴准备就着他的氅衣直接将人先给裹回去。
刚上手,却发现她下巴上全是血,手里的帕子被浸的已经看不出颜色,血顺着指缝还在淌,她眼睛紧闭,脸色惨白。
萧长宴惊的忘了马车上还有一个号称神医的人,他急忙探上她的鼻息。
整整六日,穆九卿都能下床蹦跶了,穆九歌的病情才堪堪稳住。
“重压与极度的紧张之下,她胃里出了血。”薛宴仁说。
萧长宴正坐在一旁看他给穆九歌扎针,问:“多久能恢复。”
薛宴仁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她身子里的旧疾与新伤一起爆发了出来,即便以后将养的再细致,也恢复不了曾经的体魄。”
“曾经”代表着穆将军毕生的功业与遗志,代表着穆九歌在南境连绵不绝的九雁山驰骋过的年岁,是她的执念。
如今所有这一切都困在了她的身体里。
萧长宴深切地体味过那种不甘又如同哑巴一样嘶吼不出的绝望。
薛宴仁扎完针,开始无情无绪地给穆九歌的脚裸推药。
她的小腿与脚白皙无暇,却被脚裸处狰狞的伤生生截成了两段。
六日前从城外回来,萧长宴褪开她脚裸处衣衫的第一眼便知,这是用烧红的脚镣生生扣上去造成的。
除了这处伤,青芜说她的胃疾也是作质子时吃不饱饭,且给的饭多是剩饭馊饭,患上的。
当年为质的事,如今再想,太子萧长轩不去,首当其冲轮到的,该是他这个皇子。
但他有父皇护,而十二岁的穆九歌……
她恨的人里,当是有他一个。
萧长宴突然惧怕继续细想下去,扯了扯领口,觉得钟管家把地龙烧的太暖了,可他的背上却莫名爬出潮湿的寒意。
冷热交加,他再坐不住,提起马鞭去了马厩。
天色已晚,沿道没有人的踪迹,他迎着凛冽的寒风放开了跑马。
越是不愿想,眼前越是浮现起六年前金銮殿里那道单薄的身影。
她就那么孤零零的站着,被周遭的一众朝臣满口君臣之纲、仁义道德的逼着。
“宴儿,你身上若没有大宛血脉就好了,”转而,父皇那双怜惜的眼又出现在他脑海,“你要是从皇后肚子里爬出来……”
劲风狂袭,萧长宴身上冷热交加的不适感被冲散,面上的桀骜与狐假虎威的凌厉也被无情剥落,浓浓的夜色里只剩无尽的冷和孤寂。
他一直觉得,被世家处处掣肘的他的父皇,其实只不过是这皇城里的困龙。
可如今再看,他与穆九歌,又何尝不是学不会认命的斗兽。
“嗒嗒嗒”马蹄撞击地面的声响从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