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淑雅和裴清漪两家马车离开后,柳雁回也接过随从递给她的缰绳。
她意态张扬的面上浮着层恼怒烦闷:“要是知道会给你惹这么一摊子糟污事,我就不回来了。”
“这算什么,我见着你高兴着呢,”穆九歌握住马络头看她上马,道,“况且,不经这一遭,陛下始终会惦记将太子或公主的婚事落在咱们几家头上。”
“就像你说的,逃是逃不开的,要谁入京,还不是一道谕旨的事。”
柳雁回:“可你如今陷入了这样的局面,他们再算计你怎么办?”
“不,这是一个好的局面,”穆九歌见她一脸疑惑,笑了下道,“不破不立,总之,不坏。”
柳雁回看着她:“不是安慰我?”
穆九歌:“不是。”
柳雁回眨了一下眼睛,突然从马上俯身,凑着她耳边,道:“九歌,我永远忠于你,等着我!”
说罢,她一扬马鞭,人与马登时蹿出。
穆九歌遥遥凝目望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转身回府。
“主子,闫大人没走,他在书房等您。”沈云开道。
“……好。”穆九歌点头,向书房走去。
掀开厚门帘,闫青云正低垂着眼看盆中炭火。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穆九歌对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他这温儒的面上总裹着超出他年岁的沉沉暮气。
就好像他被什么挟持着,让他郁郁不能得志。
“不知闫大人有何指教?”穆九歌坐定。
闫青云抬起眸,望着她片刻,眸子里无声地流动着疲惫、无奈,和微不可见的难平,问:“要我给宫里说一说,解了你的禁足吗?”
“倒是没所谓,”穆九歌指了指她的脚踝,“它还瘸着,遇着天冷就犯毛病,我也不爱走动。”
闫青云眼前忽然出现七年前的狩猎场上,她一袭窄袖骑装,策马奔过校场,箭无虚发的模样。
风华正茂。
令他短暂而痛苦地想起了他的年少也曾豪气青春,英雄热血,满腔抱负。
他是闫氏嫡长子,生来就要担负起整个闫家的荣辱兴衰,二十一岁文定探花郎,笔墨里挥斥方遒,激扬文字。但他最向往的却是驰骋沙场,因此自小同堂妹跟着二叔习武。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他努力地想成为这样的儿郎,让天圣不必再受大宛的欺凌。
可十五年前那场世家内乱和寒门复起,终是浇灭了他一腔热血。
二叔因贪墨军饷,一脉尽被斩杀,堂妹入宫为妃躲过一劫。
雍巳帝势要对世家赶尽杀绝的心思一日胜过一日,他背负着家族,只求生,便已筋疲力竭。
世事无常,只有他这个年纪的人,才能真正懂得这四个字的千斤分量。
他明白眼前这个与他有血缘,却只有眉梢一点痣随他的年轻女子,对他不经意便透出的恨。
她就像他来时的路,可造化弄人,六年前他并不知她是他的女儿。
若知道,他又怎么会想置她于死地,力促她去当那九死难回的质子。
苍白的日光穿入窗棂,光束斜斜地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浮尘在光束里无所遁形地乱飞,无端生出些寥落的空落落来。
“六年前为质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他说。
两世,穆九歌终于等到和他促膝长谈,等到这句话。
可是,太迟了。
“……不要道歉,这不是你能得到原谅的事。”
穆九歌给他添了茶,抬眸,“因为你从来不会选我。”
又摇了摇头,道:“不说选我,大半年前换嫁时,你已然知道真相,却连最基本的公平都没想过给我。”
“……闫家数百条人命,我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闫青云面容沉静,一双眼却悲哀、疲惫。
穆九歌:“你给过我一条命,六年前又置我于死地,就当我们互不相欠了吧。”
闫青云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可眼神里却是露骨的悲怜。
就好像在看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稚子,将要迎来被撞的头破血流的结局一般。
“回闫家吧,有我在一日,闫家就会庇护你一日。”闫青云端起茶杯,“你看淑仪,闫家的女儿,我们总会让她全身而退。”
他在说换嫁之事,也在说佐罗意图带走杨氏和穆九笙那晚,混进来杀她的闫淑仪的暗卫。
就在此时,穆九歌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闫贵嫔呢,她不也是闫家的女儿吗?
穆九歌:“我的答案一清二楚,早就给你们了。”
闫青云看了她一眼,叹道:“你要走穆将军的老路啊,他虽没走通,却是第一个走的人。”
“孩子,凡是开头的人,因无畏而沉醉,可能并不知前路会有多大危险;但你接他未走通的路继续,却是望着深渊纵身往下跃。”
“这需要更大的勇气,而勇气,是最难长久保持的珍贵之物,难道你也要成为下一个万劫不复的殉道者吗?”
“殉道者?我没那么高尚,”穆九歌牵起抹若有似无的笑,“刀砧上的鱼尚且要蹦一蹦呢,我不过是想还一还你们六年前没碾死我的恩情罢了。”
闫青云看了她片刻,突然大笑一声,像是笑她有多自不量力似的,道:“迷路的话,就跟着老驴走,四大将门有我们六大世家引路,要成为人上人,入世家之列事半功倍。”
“这才是您今日找我的目的吧,”穆九歌静静道:“请允许我拒绝。”
闫青云似乎已料到今日这场谈话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惋惜似的又叹了口气:“你年岁虽小,但也历了同龄人一生都未必能历到的事,不该这么拙笨。”
“本侯拙笨惯了,请闫大人不必在意,”穆九歌笑了一下:“但闫大人您,确定不退一步吗?”
闫青云看她须臾,放下茶杯,起身。
穆九歌送他出门。
他离开时,突然顿住,转过头来,道:“孩子,记住,有些路,没有回头路。”
“选了,咬着牙走下去,或许还能绝处逢生,但回头,必定粉身碎骨。”
穆九歌:“……”
闫青云的身形有些佝偻。
穆九歌目光掠过他,望向他前方坠在半空的苍白的日头,似乎看见了她阿爹。
阿爹走的早,穆九歌每回想起来,都是他身姿挺拔的模样。
她小时候觉得阿爹神通广大,连撑起整片天都不在话下。
走到今日她才明白,一世百年,即便不声不响,光是这流年里的尘埃,也能将人压弯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