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取舍
青山荒冢2025-11-07 14:128,616

  这天夜里,伽蓝城的郑太守刚从乡绅富商的酒桌上下来,带着一身酒气脂香摇摇晃晃地回了府,有长相伶俐的年轻仆人赶紧上前搀人。

  郑太守醉了七八分,笑呵呵地问:“少爷和夫人呢?”

  郑太守的正妻十几年前就难产死了,太守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悲喜交加,对正妻的后事安排得大方妥帖,只是他这人知恩却不长情,虽然没有再娶正室却流连花丛。

  直到四年前他纳了个美妾,据说是个黄姓的商户之女,长得漂亮性子乖顺,还能帮他照顾儿子料理内务,郑太守很喜欢她,不久就把妾室转了正。

  仆人赶紧回话:“少爷出去吃酒尚未回来,夫人听说大人出去赴宴,特意在房中等您,还备了点心和醒酒汤。”

  这话听着便熨帖,郑太守本来有些焦躁的心稍稍定了些,摆摆手屏退左右,让这仆人扶着自己往后院走。郑太守醉得有些昏沉,几乎就要瘫在仆人身上睡过去,自然也不知道后院里多了几个侍从打扮的生面孔,跟身边仆人对了个眼色,又各自洒扫做事。

  屋里点着灯,郑太守隐隐看见绣帐后有人影坐卧于床榻,乐颠颠地伸手撩开帐子:“夫人,今儿个我可是遇见好事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帐子后面的女人僵硬地靠坐在榻上,连声音也没发出来,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他几乎要以为她已经死了。

  一把冰冷匕首横在他颈侧,郑太守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只听背后传来笑声:“大人遇着了什么好事,不如说出来与草民同乐,如何?”

  “你、你是何方狂徒?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还有没有王法?!”郑太守怒极也怕极,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叫人。

  色厉内荏地威胁过后,郑太守又缓了口气:“你若是求财,本官这里尚有些金银,你……”

  身后之人笑道:“大人可真是大方,不知道贵公子出手会不会更大方?”

  郑太守浑身一震,刚才还打算着的鬼主意一时间都被这句话拍散:“你、你对我儿做了什么?你到底有何图谋,直白说来!”

  “贵公子今夜在快绿阁喝花酒,好不自在,在下不过是派了人暗中保护,免教有心人乘虚而入,并无什么坏心思。”刀刃移开,那声音笑意愈深,“至于图谋,不过是想跟郑大人谈笔买卖罢了。”

  郑太守胆战心惊地回过身,看到那名“仆人”抬手在脸上擦了几下,露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庞来。

  “芷音……”两个字刚出口,他就惊醒过来将剩下的悉数吞了回去,脸色难看地盯着这人,“你是谁?”

  这个人自然是伪装成楚惜微的叶浮生,盈袖对郑太守有强压之计却无合作之策,若说此人单单一个守城官,她反倒不会忌惮太多,只是背后牵扯到静王旧部,她就难免束手束脚。

  然而这样一个刺头落在叶浮生手里,虽然难啃,却也不是没有突破口。

  “大人对我这张脸,看来是有些熟悉。”叶浮生慢吞吞地勾起唇角,“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大人看我这张脸眼熟,莫非是认得我娘?呵,巧了,她老人家生前名讳的确是芷音呢。”

  静王妃唐芷音,出身权贵,其父曾任吏部尚书,在先帝时期颇受重用。她生得美貌又有才名,少在闺中时便被先皇后看中,嫁给了膝下第四子,静王楚琰。

  楚惜微的长相随了唐芷音,细眉杏眼,薄唇胆鼻,少时有些显胖不觉,长大后就像了六七分,只是因为生为男子多了些英朗硬挺气,但熟悉唐芷音的人都能在第一眼窥出端倪来。

  郑太守咬紧牙关,声音微颤:“你到底是谁?”

  “表舅,十年不见,你是连阿尧都不认得了吗?”叶浮生一撩衣摆坐在椅子上,眉眼一抬,贵气天成,叫郑太守忽然间想起那已经去世十年的故人。

  郑太守浑身一震,冷不丁见着一物凌空抛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接住,只见那块羊脂玉佩上刻麒麟和一个“尧”字,他顿时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浮生。

  郑太守名郑长青,出身将门,其父乃先帝时期的兵部侍郎郑秋,其母李氏乃静王妃唐芷音的亲姨母。郑长青与唐芷音青梅竹马,可惜唐芷音并不爱他,兼之对于朝臣而言,政治姻亲远比情缘更重,她最终嫁给了楚琰,成了高贵的静王妃。

  十年前那场宫变,静王楚琰败亡,王妃唐芷音引火自焚,其麾下党羽遭受牵连重创,他们这些幸存之人都被赶到西川边陲,要在这偏远之地了却残生。

  叶浮生看着郑太守脸上神情风云变幻,心里悄然定了定。

  当他还是顾潇的时候,身为楚尧之师,在静王府中好几次见过郑太守,其人当时未至不惑,雄姿英发,轻甲宽剑,与现在这个被酒色掏空躯壳的昏官判若两人。

  郑长青恋慕唐芷音的心思难以掩饰,因为念着面子,又兼唐芷音向来端庄守礼,静王楚琰并没把事情闹大,随便找了个由头远了郑长青,却没想到此举成了这人活命的机会。

  在顾潇的记忆里,楚尧对郑长青是很亲近的,此人对楚琰有嫉有敬,对唐芷音有爱有恨,唯独对楚尧还算拎得清。然而十年光阴过去,叶浮生也吃不准郑长青变成郑太守之后还是怎样一番立场心思,只不过现在情势急迫,他没那么多时间瞻前顾后。

  郑太守捏着玉佩,死死盯着他:“阿尧……我以为,你已经……”

  当年宫变时,他尚在东海守关,惊闻消息后被急召还朝,却是成败已定,徒留腥风血雨,曾经宏大精致的静王府化为灰烬,看到昔日同僚带枷披镣被押入狱,就连他自己也被牵连打入天牢。

  他从这些人的怒骂里得知楚琰败亡,唐芷音引火自焚。

  再后来,新帝施展手段掩盖了这桩血腥宫变,静王夫妻入陵,小皇孙楚尧病逝,被追封一个侯爵虚衔。

  郑长青一直以为楚尧已经被新帝斩草除根。

  静王一家死绝,若是他们所有人也都因此被牵连殆尽,那才真的是无望了。因此郑长青做了一回咬人疯狗,将他所知一批摇摆不定的静王党羽咬了出来,换取了另一批人戴罪立功,又在掩藏更深的余党势力相助下,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到这个地方。

  他们不少人都想过东山再起,可是苦于没有机会和名目,年复一年地蹉跎下来,这群人都只能在各自的无形囚牢里衰老等死,渐渐已经忘却自己曾经的样子。

  郑太守没想到会有今天。

  心跳如擂鼓,他声音艰涩:“阿尧,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我自己也这么想。”叶浮生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楚子玉逼死我爹娘,本来也没打算留我,不过是受人庇护,苟延残喘这么多年。”

  郑太守熟知当年旧事,如今很快搜刮出线索来:“你那个卖主求荣的师父顾潇?”

  “楚惜微”嗤笑一声,算是回答。

  郑太守心头凛然,眼中闪过愤恨:“这狗贼现在如何了?”

  “死了。天底下从来都是兔死狗烹,他做了楚子玉扫除异己的刀,等楚子玉皇位坐稳,哪里还有他的位置?今岁秋惊寒关一役,他率领掠影卫奔赴战场,杀了北蛮战将胡塔尔,自己乱箭穿心,勉强算死得其所,只可惜没等到我亲手讨仇。”

  郑太守从他这话里听出了隐含之意:“你……这十年,莫非你也在掠影?”

  猜测出口,郑太守自己已然信了五分。当初静王旧部不是没想过楚尧未死的可能,然而多方打探寻找俱是无果,还险些引来朝廷猜忌,这才不得不按捺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今楚尧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再思及掠影卫统领顾潇与楚尧好歹有师徒情分,那狗贼倘若还有半分良心,也该留楚尧一条命来,只是得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容逃脱控制。

  他这番想法合情合理,叶浮生轻轻颔首。

  郑太守如今虽然昏庸,却还是个聪明人,要骗过这样的人不需要花言巧语,反而是要让他相信自己。

  他这么一点头,郑太守怒从心中起:“你怎么能做楚子玉的爪牙?”

  “表舅何必急着动怒?我若是早早便死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叶浮生抬眼看向郑太守,“现在顾潇死了,掠影卫里权力交替,正是百密一疏的时候;端王奔赴北疆,礼王意图谋反,楚子玉焦头烂额,诚王远在东海分身乏术……表舅,我们等了十年,现在不就是绝好的机会了?”

  “你……”郑太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要谋反?!”

  “表舅何必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你们被贬谪至此,多年来饱受边陲苦楚和朝廷猜忌,眼见昔日同僚被软刀子磋磨打压,自己难道真的没有唇亡齿寒之感?与其等到楚子玉收拾好乱局将我等连根拔起,倒不如趁此机会……”

  郑太守神情怔忪:“可是就算联合西川旧党之力,我们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并无挥师天京的资本。”

  “表舅,当年父王心血图谋也泡影成空,我是没想过要坐上那骨血堆成的椅子,但是这场深仇大恨,身为人子怎能不报?你们这些年被困囹圄,饱受打压,难道就没想过一抒胸中之气?”叶浮生的声音微凉却含蛊惑,“我不是要上位,是要拉楚子玉下马……要做到这一点,以表舅现在的地位很容易。”

  郑太守顿时清醒过来,他将之前酒宴上得到的线报与“楚惜微”所言结合起来,脸色一沉:“你是说……关外异族?!”

  “异族作乱,这些年没少侵袭边陲,只是大多时候行劫掠不兴兵,现在……”叶浮生眼中流露出病态似的快意,“朝廷猜忌你们,边关权力分割十分严重,您是真的没有芥蒂吗?就算您没有,其他人也不会有吗?无须挥师北上,只要表舅联合诸位旧部打开城门,异族奇军入内,届时里应外合,我就不信这一次还拿不下楚子玉!”

  说话间,他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杯子却无声散落成一堆碎片,郑太守这才骇然发现,这瓷杯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捏碎,持在手中时却还假充完美无瑕。

  正如静王旧部与朝廷的关系,看似平静如初,但隔阂一下,一日不得回信任,早晚会葬身此处。

  他心中波涛起伏:“阿尧,你是来替异族做说客?”

  “表舅也和他们接触过了,难道真的不动心?”叶浮生笑了笑,“我要报仇,你们要保全麾下跟随半生的士卒,酒色财气,权势力量缺一不可,这些东西朝廷给不了,异族却能。”

  郑太守的双手紧握成拳,脑中天人交战。

  “楚惜微”一只手轻轻落在他肩膀上,倾斜凑近,沉声低语:“只要表舅修书一封,附上我的玉佩,派遣心腹前往六城,必定能说服其他旧部,到时候……”

  “住口……不必说了。”郑太守猛然回头,“是,我等怨恨新帝,对朝廷多有不满,对静王尚存余念,但是我等依然是大楚官兵,食百姓之禄,承百姓之责,哪怕千般怨万般恨都不该累及家国无辜。阿尧,我不知道你这十年来在掠影经历了什么,但你小时候明明怀有良善之心,现在纵使被仇恨遮了眼,也不该……”

  他忽然感觉到脖颈处有一线凉意划下,伸手一摸,竟是浅浅的一道血痕。

  郑太守背脊一寒,他看向已经坐回原位的“楚惜微”,对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在指间转出了花。

  叶浮生轻轻一笑:“表舅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

  “你……你在试探我?”郑太守终于明白过来,思及刚才一言一行,背后冷汗淋漓。

  “在其位谋其事,希望表舅不要见怪。”叶浮生拱手行了一礼,“掠影卫接到线报,西南关外异族欲兴兵来犯,奇兵入山埋伏,探子已潜入城中,很可能会借挑拨利诱争取父王旧部的支持,因此我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试探,所幸表舅不负初心。”

  郑太守愣怔坐下,听“楚惜微”言辞诚恳,喃喃问道:“阿尧,你……”

  “正如表舅所言,楚尧对楚子玉有恨,对朝廷有怨,但当年父王欲行之事也非全然无过……人与众,家与国,再多的私怨都不能与国仇家恨相比。”

  郑太守长叹一口气:“阿尧,你此番的来意,既然不是受异族指使,那么就该是受朝廷所派了?”

  “是朝廷命令,也是我的私心。”叶浮生轻声道,“表舅与各位旧部在西川饱受猜忌,的确是危如累卵,既然不愿做叛国贼,好歹要得回朝廷信任方能长久,这正是一个洗清前尘的机会。”

  郑太守目光一凝:“你是说……”

  叶浮生抬头看向他:“遣人报信,护城守关,抗击外敌,将功补过。”

  郑太守连夜写了十二封信,分别送往西川六城,先后各派两批人马,一为他自己的心腹,一为叶浮生手中的百鬼门人。

  第一批心腹乘快马混入巡逻军趁夜出城,第二批人得信后却分散于城中等待宵禁后大开城门混迹出去,前后两批人互不相通,至少要保证每一城都能顺利接到一封书信,剩下的也要及时毁尸灭迹不漏风声。等到最后一个执信人也离开视线,叶浮生才算松了半口气。

  身上还是那套仆从的粗布衣,叶浮生站在屋檐下就像个灰不溜秋的影子,他伸手向还留在院子里的人手打了个手势,然后转身回屋。

  郑太守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只可惜当叶浮生回到屋子里时,他人已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像是之前被压下的酒意再度上涌。

  叶浮生的目光却落在了地上,郑太守脚边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

  眼睛一眯,叶浮生抬步走向床榻,刚伸手撩开锦绣床帐,背后就忽然有劲风袭来。这一手快捷迅猛,直取叶浮生背心,后者顺势俯下,将身一侧避过这击,反掌扣住对方手臂一拽,人被他带得往床上倒去,却是屈膝顶向叶浮生腹部,同时空出一手执凶器刺向他眼睛,却在分毫之差时顿住。

  一股内力顺着她被攥住的左手窜入经脉,顿时在关节穴道间炸开,手臂暂时动弹不得。叶浮生缓缓起身,顺手夺了她手中兵刃把玩,那是一支尖锐的牡丹金簪,再一扫对方身上,腰带处果然少了一颗珍珠,扯拽时的线头还残留在绣纹上。

  “郑夫人已经忍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就沉不住气了?”

  打昏郑太守、袭击叶浮生的这个人,赫然是本该不省人事的郑夫人黄氏。

  黄氏目光阴鸷地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醒着,刚才那些话……也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叶浮生微微一笑:“秘密的确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有的事情并非只手便可挽狂澜。”

  黄氏闺名湘月,本来是行商之女,四年前随父母经商路过此处,因为容色淑丽气度温婉被郑太守看中,家里人也在城里落户。从这些情报看来,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哪怕是盈袖那边也没有关于她更多的消息。

  可是叶浮生在更早之前就见过她,那时她还不叫黄湘月,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掠影,身负“乾十二”这样冷冰冰的称号,是掠影卫乾字营里最擅长伪装潜伏的一个。

  静王旧部虽然被打压至此,但是毕竟还镇守西川重地,楚子玉除非是心眼比天大,否则怎么也不能放心他们逃脱自己的掌握。这十年来,楚子玉受阮非誉指点,明里暗里往西川打了不少桩子,掠影卫更是在叶浮生授意下从八营挑选了十来人,各自带领手下分散于西川七城,做了潜伏最深的棋子。

  乾十二是叶浮生亲自从乾字营挑出来的手下,也是他一手安排了她的身份,送她离开天京奔赴西川,自此四年不再相见,唯有每月一封密信从暗路直达天京,汇报郑太守一举一动和伽蓝城的情况。

  四年后再见,一身利落的冰冷女子现在成了端庄秀丽的官家夫人,

  叶浮生伸手撩开她右边衣袖,手指在光洁臂膀上一抹,扯下张薄如蝉翼的皮,露出底下的鸿雁刺青。

  叶浮生松开手退后三步,顺手一指点在郑太守睡穴上,确保他睡得更沉之后,然后仿着楚惜微那厌恶的口气道:“果然是天家的爪牙……你们掠影卫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诩为国为民出生入死,那么现在大敌当前,怎么能不叫你们知道?”

  黄氏死死盯着他,手里虽无寸铁,依然让叶浮生不敢轻慢。

  他眼皮一抬,模棱两可地道:“身为掠影卫安插在此的暗桩,我的事情你不可能没从天京那边得到消息。”

  这句话半是试探半是诱导,首先是西川静王旧部在天京那里的特殊地位,其次是叶浮生对楚子玉的揣测。

  之前与楚惜微匆匆相谈,叶浮生知道他去过天京甚至见到了楚子玉,虽然其中详情未曾坦白,但他也能猜到这两人必定达成了某方面的交易。

  楚惜微能从楚子玉身上得到的不少,但让楚子玉心动的东西却不多。无论哪一种,在交易开始之后,楚子玉必定会去信西川通知暗桩,紧盯静王旧部防止节外生枝。

  果然,黄氏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正因如此,妾才不明白……您既然与陛下达成‘以侠正武’之约,为什么不去问禅山借武林大会伺机动作,反而夜探太守府暗生图谋?”

  她被“楚惜微”叫破身份,本以为是对方与帝王通气之后得到了自己一方暗道,却不知眼前之人皮下竟是自己曾经的统领。

  叶浮生心下“咯噔”,面上冷冷道:“废话多言,刚才说的那些话,你是白长了一双耳朵吗?”

  他说话不客气,黄氏也不动怒:“并非妾装聋卖傻,只是事关重大不敢轻信。”

  叶浮生嗤笑一声:“葬魂宫杀手潜伏城中勾结权贵,异族之人暗探情况伺机而动,你身为掠影暗桩却没有向上头及时送出情报,不晓得是失职还是通敌呢?”

  黄氏面色微变:“妾的书信已经送出,只是没有到每月得到回信的时候,莫非……”

  “你写了什么?”

  黄氏道:“正如公子所言,异族动向、葬魂宫杀手潜伏、权贵态度以及民生商务之变,不敢隐瞒,悉呈于上。”

  从伽蓝城这边送向天京的掠影密信,走的是边关暗道,与边陲军报混在一处掩人耳目,若是情况紧急则以红封为警,那边的守将就会提前派人执信从水路而上急往天京。

  黄氏是第一次用红封,其中细枝末节都是头回遭遇,但叶浮生却太明白不过——红封密信自水路急赶,早就该抵达圣听,回信也应该落在她手里了,至今却无回讯,恐怕……那封信根本就没到达天京。

  他心里盘算着,面上不动声色:“既然知道事情有变,就该做好最坏的准备,否则消息延误是一回事,暴露自己就更愚蠢。”

  “您的意思是……”黄氏抬起头,“边关方向,有内鬼?”

  “若是边关铁桶一般,这些个异族哪有机会深入伽蓝城作妖?”叶浮生冷哼一声,“边关生内鬼,一旦开战不说必败,也将遭受莫大损失,而现在情况延误,就算紧急派人奔赴天京求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想扛过第一战,还得另寻后援。”

  黄氏的目光落在郑太守身上:“这就是您冒着暴露的危险来联络郑大人的原因?”

  “表舅当年对我很好,对我父王忠心,但是现在谁也说不准。”叶浮生勾了勾嘴角,“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大楚的官员,是中原的人。”

  黄氏跟郑太守朝夕相处四年,在了解对方这一点上自然比叶浮生更深,她颔首道:“然而,另外六城太守与守将未必如此。您让郑大人去信,借自己的名义重新召集静王旧部,若成的确能支援边陲力抗异族,撑到天京后援来到,然而若出半点差错,反会被有心人利用,扯旗造反以此为名,乱子会更大。”

  “刮骨疗毒,不外如是。当年父王费尽心血调教出这支军队,没能在战场上一扬威名,反而同室操戈毁于政斗,莫说是他们,连我也是不甘心的。我宁可他们马革裹尸还,也不要他们在酒色财气里空度余生,甚至做卖国狗贼……我父王当初行差踏错的那一步,谁都不准重蹈覆辙。”

  叶浮生这句话杀意凛然,更增“楚惜微”胸中不平愤懑之气,黄氏被他气势所慑,缓缓低下了头。

  她语气柔软下来,只是立场寸步不让:“就算集静王旧部合力渡过此劫,若是他们再借您的名义起兵谋反,也只是让之前心血都作无用功,祸起萧墙更后患无穷。”

  “郑夫人,这些话与其说是你的顾虑,不如说是楚子玉的顾虑。”叶浮生收拢五指,“剑生双刃,伤人伤己,这个道理上位者都明白,我即便恶心,也理解你们的立场。”

  黄氏温声道:“那么,您对这个隐患,有何良策呢?”

  “一个名头,还得存在才有用。”叶浮生扯了扯嘴角,“有了楚尧,才能召集静王旧部一致对外……但是,若此役之后,‘楚尧’不复存在,他们还能有什么妄念?就算有,他们还能做什么?”

  黄氏霍然抬头,惊愕地看着他。

  “今夜来找郑大人的,是大难不死的静王之子楚尧,去信六城联络旧部的也是楚尧,明朝以‘掠影’身份带着先行军支援边关的依然是楚尧。”叶浮生目光低垂,“然而,我已经成了楚惜微。”

  寥寥两句,半是落寞半是自嘲,叶浮生在这一刻忽然想——当初楚尧离开天京辗转至百鬼门,又是以怎样一番心情接受了沈无端给他改的这个名字?

  因为天意弄人失去太多,才会连分毫半点也要力拼争命,唯恐最终一无所有,恨不能双臂一揽,珍惜留住所能得到的一切。

  盈袖的本意是联络楚惜微,她知道对方不会轻放静王之事,那些曾经为他们一家出生入死的旧部、脚下的大楚江山,不管楚惜微如何作想,都是他放不下的责任。

  然而正如黄氏所言,要做到这件事情注定得暴露楚尧的身份,纵然扛过异族之战,也将成祸起萧墙的根源,到那时,楚尧的存在就是天地不容。

  除非异族战后,楚尧永远消失在静王旧部面前,这世上除了死亡,没有第二个办法能让他们死心。

  战场瞬息万变,背后权力倾轧,若是楚惜微真的接下玉佩陷入其中,哪里还会有命在?就连百鬼门,恐怕也要万劫不复。

  不管楚子玉跟楚惜微做了什么交易,都比不过国祚根基。叶浮生跟了楚子玉十年,比谁都明白这位新帝的性子。

  盈袖能拿出那枚玉佩,就代表楚子玉已经做出了取舍——以侠正武的棋子他可以再换,召集静王旧部的人却只有楚尧一个。

  叶浮生并不怪他,人在其位谋其政,各有自己的立场与责任,可他舍不得楚惜微,也容不得别人算计他半点。

  “派出心腹,改道急赴天京,向楚子玉陈明情况,别把眼光都死盯着北疆一处,那里只是一个幌子……”叶浮生深吸一口气,“等一会儿你开口示警,我会借机引出魏长筠,以百鬼门之力收拾掉葬魂宫暗藏城里的爪牙,郑大人也能趁机清理城中不轨之人,至于你……”

  郑太守顶着昏庸名头在伽蓝城扎根这些年,内里其实对诸般势力都门清,不说忠奸一目了然,总能在这节骨眼上整合出可用之人和可杀之人。

  黄氏闻弦歌知雅意:“妾会派遣人手跟上送信者奔赴六城,联合六城暗桩观其态度明其动向,在最短时间里肃清异己,定不让吃里扒外的背国之人沾染战事。”

  “记住你的承诺,若是掠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楚子玉还不如下了皇位拱手给别人坐了。”叶浮生冷冷一笑,“分出一队掠影人手给我,连带郑太守的一支伽蓝城兵卫,我明天就带他们奔赴边关,此役之后……再也不见了。”

  “此役之后,妾定上报陛下重观静王旧部,窃国小人不可留,丹心之辈不可弃。您……保重。”

  “楚惜微”轻嗤一声,不置可否,转身出了屋子。

  黄氏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直到院外那些人从草丛里拖出被打昏的其他侍从,跟在叶浮生背后翻过墙头,她的眼神终于沉下来。

  又屏息等了一会儿,黄氏扯乱了发髻,将绣鞋也扔掉一只,佯装惊慌失措的模样冲到院子里,放声叫了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黄氏这么一喊,旁边院子都被惊动起来,护院下人纷纷持刀持火把围拢过来,还有人赶紧冲出门去追赶贼人。

  叶浮生他们也听见了这动静,然而个个都是轻功好手,人已远在两街之外。

  脚下瓦片传出轻响,叶浮生忽然翻身落到街道中央,这是一条冷清僻静的古街,一个影子立于长街出口,背着昏暗天光,依稀可见中等身材和他背后那把宽大的重剑。

  来人温言有礼:“楚门主大驾光临,魏某有失远迎。”

  叶浮生嗤笑一声:“葬魂宫先入为主,在下未请而入实属不是,然而……看门的狗没当好,不晓得主人家知道了,会不会把狗剥皮宰了?”

  魏长筠不怒反笑:“既然如此,魏某当然要将功补过,还请楚门主……担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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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刀.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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