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晚晚想过跟云休厌成亲的场景。
拜堂,结礼,红盖头,交杯酒。
——基于她前世日渐缈远的记忆,和在秦家时候凑热闹见过的。
这些缥缈的记忆在她筹办他们的婚典时一点点变得具体。
现在这些“具体”被打散,像夜里被划开的碎光,在月光里又汇聚明晰起来。
他们在精雕修饰过的婚殿里,殿中有夺目的金色和红色,殿外有泽气朦胧,漫进来的时候仿佛时间都缓慢下来。
秦晚晚和他并肩立着,他们度过了简短又漫长的一场婚典。
无关乎外人,只有他们两个。
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她仰脸和他亲吻,精致的盖头若隐若现,在她额边落下一点,她看到他身前的发,白发映红衣,她一刹那有荒谬而真切的念头。
仿佛他们已然度了白首。
就在这一方安静的殿里。
只有她和他。
指环已经做好,她伸出手,把自己的无名指分出来——她教过他,要戴这个手指。
那只玉环从她指上短暂的摘下,换了根手指又重新回来。
她抚摸了下。
手里另一只玉指环,他伸出手,她小心给他戴上。
然后他们开始亲吻。
她告诉他,在一场虔心而郑重的婚典里,每一次步骤之后都要亲吻。
“这是我们那儿的规矩哦。”
她这样说,他轻易的便信了。
感受到微凉的薄唇,她浅浅闭上眼睛。
口里有丝丝血腥气。
有些辨不出是她的还是他的。
她才知道他身上竟有那么重的伤——他又瞒了她。
但没有追究的时间,她不愿将时间再浪费在旁杂的事上,剑修界,魔修界,魔林,云正天,云容,十二,陈折芳,她什么都不再提。
她放空自己,来此十几载,第一次没有那些任务和冗杂的念头,她让眼里只有他。
认真,缓慢,她和他接吻。
她要给他独一无二的吻,这独一无二的记忆,他有足够的时间品尝和回味。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留着这些记忆,但倘若有幸,她也想多记住一些她的新婚夫君不是么。
喜榻柔软,按照她的喜好,比这个世界寻常人家的床榻都软得许多,她躺下去的时候像陷进云朵里。
两侧重量沉下。
他的发丝掉落,从她脸侧擦过,微微的痒,她笑了一下。
或者,她一直在笑着。
她其实已经不大能看清他的表情,耳里也实在嗡鸣得厉害——在此之前她以为如若离去,应当与她来时一样,利落,干脆,啪的一下,便离了。
但这场非常规的离开显然副作用有些令人无奈——
它剥夺了她的五感,是渐渐的剥夺,她想如若灵魂有力量的话,属于她的魂力是在一丝一毫离去的。
她抬手勾下他的颈,把他压向自己。
听不到又如何呢,她能猜出他此刻的话,“可以吗”,他大抵会这样问她。
她用行动告诉他,情至深处是为何。
是水乳交融。
是耳鬓厮磨。
是抵死缠绵。
所有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只有他,他和她相拥。
她知道自己又是任性了,可恃宠而骄是他给予的放纵,她缠着他,模糊里听到他唤她的名字,她亦低低,无声的唤他。
迟些的时候,她从困倦里醒来,她以为自己已经离开,没想到还能看到隐约的红顶。
还有他的发,她枕在他胳膊,靠在他怀里,她微微一动他便觉知。
她竟能听到他的心跳。
脑海里,电子音煞风景的声音,说她这是离别前的福利,她想到一个不合时宜又分外恰当的词,回光返照。
将这煞风景的东西赶出,“夫君?”
她想了想,开始与他说自己那个世界的故事。
“我在那个世界平凡得多……”
这是实话。
“我们那里都没有修行法术的……当然也许有,不过那可能才是极少数……”
这也是。
“父母很爱我。”
这,半真半假,父母不算多爱她,但也不讨厌她。
“我资质……平凡,也……不那么平凡,读的学校很好,我很能赚钱。”
嗯,这便是吹牛了。
她平平凡凡,普普通通,一路到读大学,大学也普普通通,在泛滥的大学生里,她也只读了个普通学校。赚钱,温饱养活自己。
“长得……”
这里是顿了顿。
记忆久远模糊是一面,另一面,她也不大想把自己姿容……清秀,与这张脸的艳丽不同说出来。
于是顿一下,“相貌不紧要,反正是不丑。”
善意的谎言。
就让他认为他的夫人貌美无双。
她想她真是个合格的妻子了,多么体贴照顾他的心绪。
胸腔微震,他仿有低低笑声,他的眼睛很近,在她说话时一直注视她。
温柔,专注,又有他独有的仿佛危险的气息。
她突然想起东临城的那一日了。
那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少年公子鲜衣怒马,从城中打马而过,此后,她便再没有忘记。
她短短十几载,实在过得算不得成功,她抬手抚在他的脸。
彼时是一个暮里,泽气浓淡交织,一轮弦月出现在云后,晚晚的手徐徐落下,陷入无边无际的沉暗里。
—
石兰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下午。
太多的事需要处理,这一场战改变了太多,而魔修界已习惯一人强权,他们稍微大的事便不敢自己做主,全都堆积到他这里,他一息未睡的足足过了三日,才将这些事情理出一个空隙来。
太乱了。
不止魔修界,剑修界也是,好在剑修界似乎与他们达成了某种秘不可宣的共识,这一场战没有在更大的范围内爆出事端。
石兰飞身往主城外的一方小城去。
——三天里,他得到了太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只除了,主城的。
在这躁动芜杂纷乱里,主城安安静静,它仿佛被遗忘了。
或者说,刻意令人遗忘了。
但石兰知道,这不是主城被沉寂,而是……主城的主人。
他的主人。
整个魔修界的主人。
他只是存在着,整个魔修界便因他的一息一行而影响着——
人们不敢扰他。
他们甚至不敢多听他的消息。
仿佛多听到便是对他的冒犯。
而他被冒犯的怒火,他们不能承受。
——秦晚晚身故了。
直到现在,石兰仿佛才迟缓的,明确的,感知到那时的心绪。
不可能。
第一反应,便是这消息有误。
秦晚晚,那妖女?
他一直直到她对于主子的蛊惑之处,这一声妖女也非贬损,他只是觉得震惊和好笑,这样一个女人,主子因她开战,又因她轻飘飘几句话而又放弃——
这样的女人,会死?
他甚至想到断仙崖那时,那时他们打着诛杀的名义围剿她,她跳崖之时的真切感都比此时更甚。
这女人,他见过的最矛盾的女人,她怎会死?
石兰的确是见过她那日重伤的,但他更已经察觉到,主子在她身上的护持能保她的命。
不然,魔林中她便早该死了,甚至撑不到主子前去。
主子就像保护他最珍贵,最紧要的宝物,小心翼翼,细致繁杂,一重一重,永不嫌多得加筹码。
这样的护持之下,保她的命不那么难。
——直到他见到了往生石。
在魔修界极荒处,有石,名曰往生。传言以石作棺,可保长存不腐。还有人说,世上存着法术,以此为介,可以重逢往生的故人。
石兰从未信过,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主子会相信。
他来到那方小城。
这是一个临水而建的城,在夜里的时候,泽气较旁处更淡,从这里看星,星月映水,水天仿佛都成一个世界。
石兰知道这是为谁建的。
城中金色红色装饰的宫殿,街上青石板路,临街有铺,他认出来,这里很像东临。
城中寂寂,仿佛一切都在此暂停了。
石兰眼里酸胀,他在殿前却步。
他第一次不敢见主子。
但出于意料的,主子没有疯魔癫狂,没有他设想的那般,不同。
他就在殿中,问过他近日种种,他穿着红色衣袍,玉冠白发,第四根指上一枚玉环,他目中平寂,静静的听完他的回禀,淡淡开口,作下他悬而未决的事项。
而后,他让他离开了城。
那一日,石兰觉得他没有什么不同。
他甚至怀疑秦晚晚并没有死,她只是重伤休养在这里。
抑或主子在此闭关。
然从那一日起,他再未出过那座城。
那座城成为新的禁地,除了他能偶尔进——便是他,也只有在极少的时候能近。
红衣白发,石兰每次见他,他仿佛都是那一日的样子。
魔修界在变得不同,剑修界和魔修界的变化是细微而又无法令人忽视的,在秦晚晚走后第三年,她的矿场在剑修界显露了名,剑修界有争端,但最后竟真的让那矿场奇异的方式存在了剑修界里,更多的世家委婉的接触他们,一切都在变化得不一样。
魔修界没有新的尊主,渐渐露面在外的都是他,那个尊主之名仿佛成为某种禁忌,人们仿佛心照不宣的共守着什么界限,一旦越过便会惶惶。
石兰在更多的繁忙里,偶尔看到他们露出的惶惶便觉好笑。
——他们那么惧怕的人,他翻手似乎就要毁掉一界,却不知他早已不计较这些。
主子将自己困在了那城里。
或者说,他将自己留在了那一年里。
一切都在向前,无人能抵挡时间的流,但他却将自己留在了那一年。
那一年,石兰开始祈盼往生石的传说是真。
第五年,魔修界经年不散的泽气似乎浅淡了,而那场魔气异变之后堕落的魔修几乎无存。
到第十年,他见到了新的魔修,与先前他们都有所不同,分明也存着相同的魔气,但气脉却又不同。
这一年,剑修的宗主据说突破,并放言此后不再寻道侣,剑修界道他不忘当年未娶便亡的心上人。
石兰真的觉得太快了,十年仿佛一息就过,而他在这十年里什么都不多想,只是遵着吩咐,处理一切繁杂的事务。
他以为永远会这样下去——直到第二十年,尊主交给他一封信。
“我走后拆。”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神平静,那一方眼中,仿佛一十几年都不曾的变化。
他隐隐察觉到什么,可是主子只是笑了下,他目光落在远处,仿佛遥到天际。
他徐徐回身,回往殿里。那里有着秦晚晚的棺。
这一年冬,天寒极冷——那便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面,
此后,石兰再未见过他。
留下的信中详细交代了魔修界的事项,甚至剑修界,他何时写的?他去了哪里?
石兰一概不知,但他出乎意料的平静。仿佛早已在等待这一日。
留在了那一年的主子,终得寻到了他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