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八点，天微有阴，正是睡觉的好时机。
老居民区的居民们早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买菜的，晨练的，遛狗和打麻将的，有条不紊又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闲适。
这是个生活节奏不快的城市，已经连续五年被评为最适宜居住的城市之一，算是旅游城市，常年游客络绎，但这些跟这些老居民区没多大关系，六层总高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晨间的一切顺着微浓的湿气浮上，六楼一间出租房里还睡着的人蜷了蜷身。
耳塞、眼罩齐聚，抵挡了窗外噪声，但没挡住枕头下手机的震动。
被使用三年淘汰下的二手杂牌手机，唯一不愧“智能机”响亮名声的，就是超亮的音量和超长持续的高频震动。
被震醒的人眼罩还没拿下，就忙摁下它。
一声摁下后，震动停了，声音却没停，透过软枕自带半边外放效果，“小晚！小晚！起没？是不是没起？啊，醒醒快醒醒，我就知道你没起，再睡就迟啦！”
这连环的催促，女孩子欢乐的声音，像叽叽喳喳的雀鸟，吵起来让人烦，但又烦得不够赶走，被子里的人终于挣扎出声，“啊”，含糊的一声，推开脸上的眼罩。
白光骤来，一下从夜梦到白天。看一下时间，才八点十分，手机里女孩子的声音清晰起来，“快起来啦，周末肯定人巨多，晚了就等着排队吧，你听我的没错，而且今天天阴，雾大，网红拍照的肯定很多，咱们早点去准没错。”
秦晚晚唔地一声，揉揉刚醒来略微发涨的眉心，“阴天……行，我这就起。”
手机里欢快一声，又叮嘱说在景区门口见，她应一声，挂了电话下床，拉开灰蓝窗帘，“真起雾了啊……”她自语一声，眯眼看了一会，仿佛辨别是雾气还是烟气。
楼下有一棵树，树龄很大，粗壮高至，她眯眼，刷牙的时候端了牙缸站在窗边边刷边看。
租来的房子三室一厅，她租的这间说是主卧，除了朝南，跟其他房间没什么区别，因为小区老，地段偏，价钱也差不许多，当时她在主次卧之间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选了这间，就是因为这棵树。
刷牙洗漱，她动作很快，没化妆，只涂了一点滋润的唇膏，然后便背包出了门。
下楼时遇到对门的邻居，是个快七十的老太太，据说以前是教师，以前在学校教学生，现在退休了逮谁教谁，秦晚晚被迫同行，接受了六楼到一楼的“你这个年纪该谈对象了以及要求不要太高”的成人教育，她一路嗯嗯啊啊，乖巧点头，到一楼说个阿姨再见，背着包健步如飞速速遁去。
周末的人流果然也不见少，尤其她去的景区方向，公交车也挤得满满当当，她站在车里，看着对面车玻璃偶尔映出的自己脸，寡淡。
嗯，比起艳丽来，是寡淡了。
不过，也不那么难看。
她盯看着，一会皱眉一会舒展。
走走停停，快一个小时，终于和小姐妹会合。
小姐妹叫陈芳芳，跟她是同事，老家隔壁省城人，大学在这读的，跟这里也算半个当地人，半年前秦晚晚跳槽到这家工作室的时候，陈芳芳跟她前后脚应聘，不过应聘的不是同一个职位，她应聘的运营，陈芳芳是编辑。工作室主要做国画业务的，听说大boss是某个艺术世家的三代，她们工作室是其中一项小小的业务，陈芳芳经常担心会被放弃，好在老板开的公司多少有关联，她们偶尔给老板的画廊或者其他工作室做业务，工作室目前来看还是很能开得下去的。
“芳芳。”
看见穿小裙子的陈芳芳，她唤道。
陈芳芳看见她了，也高兴的跑过来，“你可来啦，”接着又抱怨，“不要叫我那个名字啦，太土啦，不喜欢。”
陈芳芳的名字是她爷爷取的，据说老爷子取的是芳菲来着，结果她爸只听了一耳朵就给报了。陈芳芳每次被叫名字都郁闷。
秦晚晚笑着，“我喜欢。”
陈芳芳嘟嘟嘴，“好嘛，给你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土到极致就是潮，待我成了画家大佬，再土的名也自带光环。”
年轻女孩子朝气蓬勃，她不由也跟着笑了。
两人走着往售票口去，果然排队的人已经不少，秦晚晚刚要去排队，就被陈芳芳拉了下，“这边啦。”她指着自助购票的机子，“这个快，”又看她一眼，“有时候真觉得你深山里出来似的，怎么这么老派。”
“说不准呢，”她被这么说也不在意，玩笑，“山里没待过，但我修炼过。”
陈芳芳给她一个秀气的小白眼，她也不知道怎么来的这种感觉，俩人明明差不了两岁，秦晚晚也不是内向沉默的性子，但她就是觉得，嗯……歪歪头，她又看一眼，果然她也不在意，笑眯眯看着她在机子上点动，她看到她握着背包袋子的一只手，手上套了个玉指环。
啊，这个指环。
陈芳芳知道这指环是真的，虽然她穿着两百块一身的行头，背的包更是从没变过，但这个玉戒指是真的。
陈芳芳觉得自己好像找到点原因了，她当初知道戒指是真的的时候很惊讶，后来知道她是变卖全身积蓄换了这么个指环，初来这里的时候几乎一穷二白，还是在群租房里住了两个月才缓过来——
这就是原因了，秦晚晚买这东西不是冲动消费，她也不是虚荣，她身上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既沉稳又简单，但是那种通透的简单，可能就是这种气质，让她觉得她跟大多同龄人不一样。
自助取完了票，两人直接排到进门的那一队，陈芳芳前后瞄了瞄，小声说，“你戒指，要不摘下来吧。”虽然是景区了，但越这地方越什么人都有，她有些担心。
秦晚晚看到她指她的手，随着低眸看了眼，手指动了动，“不用。”她说，“戴出来就是让人看的。”
陈芳芳恍然：“也是，除非眼毒的，要不也不觉得是真的。”
说完她一乐，秦晚晚目光从手指上抬起，也跟着笑了。
进到景区里头，大多游客都缓慢游览，三步一停，一停一拍照，这地方临江又依山，加上天气雾蒙蒙，网红照里很多拍出了“魔幻感”，陈芳芳不是头一次来，今天是给秦晚晚当导游的，见状便给她解说推荐，哪知她看了看江面，便指着山道方向，“直接去高处吧。”
“也行，那个观景台视野最好。”陈芳芳拍拍自己的微单，斗志昂扬。
到了最高处，果然已经排了很多人，个个长枪短炮，穿的也是争奇斗艳，陈芳芳悄悄指着其中几个，小声跟她说是哪哪大v网红，秦晚晚倒是不是非那个最佳观景点不可，但看陈芳芳虎视眈眈的样子，便陪着她一同排队。
从这里望下，已经可以看见大半的城区，前有江面后有城，她目光放远，偶尔陈芳芳回头看过来的时候就见她眼神远远，陈芳芳跟着看去，只看见雾气蒙蒙，什么都不大真切的样子，她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总觉她发呆也发得特别清奇，让人不觉得发呆，反而不好打扰她似的。就是那种好像她自己在一个世界的感觉。
陈芳芳还是把口里的八卦先憋了憋。
等到两人终于排到最佳观景点，陈芳芳兴奋得端起微单大展身手，还不忘捅捅身边的秦晚晚，“绝了，这个角度，快快，我们待会互拍。”
陈芳芳是正统院校国画专业出身，对景别意境很有一番敏锐度。秦晚晚看着眼下云雾缭绕，过了会嗯一声，陈芳芳已经沉浸在拍照里。
两人终于从景台下来，互相分看着刚才拍的照片，陈芳芳看着秦晚晚那个十九手的手机，拍出来的照片简直叫她脑壳痛，“不看了不看，我伤眼，回去我传你，朋友圈你用我的，哎哟哎哟……”她夸张的捂眼，逗得秦晚晚笑不停。
拍完了也不急下去，陈芳芳无所谓，秦晚晚是想在这里多留些，结果这一看，大半的时间都留在山上，她们几乎没往江边的景点去。
“可惜了可惜了这一趟。”陈芳芳说着，承诺下回带她往江边，这回就算游玩一半。
秦晚晚看着照片里拍下的，从上往下，雾气缭绕的城，“这样就很好，”她低声，片刻，又重复一句，“这样就很好。”
她去过很多山，高山往下，有雾的时候不少，但还是这里的像一点。
陈芳芳啊呀一声，“我忘了跟你说了！”
她被打断思绪，“嗯？什么。”
“我们工作室人招到了，”陈芳芳迅速划着聊天记录，语速很快，“上月不是说要新招个画师么，我跟你说，招到了！”她眼睛大放光亮的转向她。
秦晚晚心里想笑，面上随着，“哦，然后呢。”
陈芳芳深吸口气，一手在身前握成拳，“然后，巨帅！”
再吸口气，强调，“巨，帅！”
“是么。”
“我给你找——哎？怎么撤回了？”她跺脚，在群里一问，才知道偷拍被发现了，哎哟，这可，“帅哥脾气不好？”她在群里发语音。
这群秦晚晚也在，是她们私下的同事群，群里是玩的好的几个妹子，跟画廊的大师们不一样，她们工作室平均年龄年轻，陈芳芳发完很快有了回复：
大帅哥没说什么，是我们hr呢，盯得紧呢，说什么新同事才来，叫我们矜持低调，别把人吓着了。
这条发来，很快又刷屏几条：
不过我打听到了，这不是外头招的，是画廊那边推荐的。
你知道那边有大师坐镇的吧，就是那位大佬推荐的，据说想收人到他门下的呢，人家帅哥好像更倾向我们工作室……
我的妈呀，真的是，帅的……跟网红脸一点不一样，我真觉得明星跟他都有壁！
下面有另个同事发了条，得了吧，说得跟你见过多少明星似的。那妹子就在群里连发数十条，连打赌保证都出来了，就说那帅哥的颜如何如何，陈芳芳看得小脸激动通红，“我是第一次这么盼望周一的到来！”
她看秦晚晚，“哎，晚晚你怎么不激动？”
“帅哥啊，这种网上遍地，三次元罕见的生物，还是极品大帅哥，真的，我看见了，啊，我怎么没截图，我怎么就忘了截呢，”懊悔起来，又抱着她胳膊，“哼哼，我看你这会淡定，等见了真人，要不要打赌？赌你肯定帅到失态！”
秦晚晚对“极品帅哥”没什么多大感觉，目光从江边雾气里收回，问她赌什么。
“赌你跟帅哥表白！”
秦晚晚动了下眉眼。
陈芳芳：“就赌这个，你打个头阵！”她已经想好，他们工作室单身狗一大堆，好容易来这么个帅哥，必须内部消化了。
秦晚晚笑：“那要是人家有主呢？”
“那就说开了个玩笑，”陈芳芳纠结了，“我怎么有点虚了，单身的帅哥……”这真是稀有里的稀有了，“要不……还是先探听探听，万一呢？”她末了说，“要是真有那个万一，你要A上去啊。”
“行。”
她没将这放在心里。
回去整理了照片，连同陈芳芳发给她的，都整理进单独的相册里，相册里存着她这两年各地的照片，统一的风格，都是烟雾缭绕的照片，她对着相册细细看，不知觉便大半夜过去。
周日不出门，在家练画。她的画是野路子，这不是说她画得不好或是画风狂野，是她不是院校出身，所以虽然有作品，但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
——这大概是她唯一带回来的东西。
想当初不学无术，现在想来还不如学好些，她房间唯一一张书桌上铺展画纸，画上几个小字，“美人喜雨”，但写了几个小字，几点雨丝，画面上的“美人”却是迟迟没下笔。
她又拿起笔，笔悬在纸，滴墨落下前她拿回了笔，“算了，还是再练练吧……”
她嘀咕，自语一般，“没有真人，再画得不像了……”
从前的那一幅像吗？
不，但重在神韵。
那时候秦宅，雨丝凌乱的小花园，那是她最好的一幅画了，以致她现在落笔总是不成功，总觉下笔少了韵。
好在，这一日很快过去。
周一，又是一个上班日，地铁里996们都仿佛一只脚还被短暂的假期拖着，秦晚晚面色平和。
上班的日子日复一日，她想可以这样过上几十年。
还没到公司，小群已经刷起来了，先是咒骂了万恶的星期一，而后便转到那昨天被提了一天的新同事帅哥，晚晚被陈芳芳@了下：
别忘了打赌！去了我们先帮你打听。
那赌注昨天已经被她在群里说开了，小姐妹们都很激动，晚晚看着，也没提醒她这赌注还未必成立——她先得失态，才得应赌注啊。
笑笑，她发个加油的表情包。
小四十分钟，出地铁站。
工作室位置在美术馆不远，挺安静古朴的一条街上，偶尔有文艺青年找到这里来拍照，总的来说闹中取静，低调的壕。
她步行走过去，远远看到外头停着的车了，好像是老板的车，她认得那个不很常见的车标。
小群里，有人发，“是老板亲自送来的哎，人才……哎，说明真是个人才啊，有颜又有才……”
接着便是一长串的“啊啊啊——”
“我看见了看见了——awsl！！”
秦晚晚走进门院里，他们工作室不在楼上，这条街保存着这种老院子，保存完好，据说每一片瓦都比他们年纪大几轮，她工作的位子跟打卡台不再一个地方，她不紧不慢的往那边去。
一行人从右手边的展室出来，手机嗡嗡一震：
阿晚晚！快转头！
她仿有所感，背着包，一手握在背包的带子上，转头。
这一转，天轮地转。
这一转，身在无间，又至九天。
“……小秦？小秦？哎，晚晚，咳……不好意思，我们小同志年纪小……”陪同着的助理呵呵笑着。
手机连震，震出了破天动地的架势，窗边旁，陈芳芳几个憋得脸通红的看着她直勾勾盯着大帅哥。
“我靠……是不是刺激到了，我们晚这个眼神！”
“上啊晚！不，不是，晚晚你克制点！老板，老板还在……”
“啊！过去了！过去了！帅哥是不是走过去了！朝晚晚去了！”
帅哥穿着样式简洁的衣服，有偏中式的设计，寻常人穿来大概会不伦不类，但他穿起来就像天生如此的契合，头发不知怎么染的，阳光下白色又仿佛泛着一点金色，这发色也难驾驭，但在他身上又契合得完衬。
他走向秦晚晚。
目光深邃幽远，他伸出手，日光下，一枚玉环戴在无名指，温润醇厚。
他说：“秦小姐，你好，我叫云休厌，很高兴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