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尊主……尊主吗?”
云容被提离笼中,她像是终于回神一般问那首领。
首领没有回答,她面上神色微微有惶,但仍是镇定下来——
他必不喜唯诺的女子,她亦不准备在他面前留下懦弱的印象。
是以神色渐定,她心中已是笃定。
她知道他如何将她选出的了,他们……不愧最是相和,他定然知道她来历有奇,也定然知道她对他早有所知,所以他寻她并非一人一人判断,而是……
让她自己站出。
好……霸道的人。
她身子轻颤,她……等不及想见到他了,这男子,这世上……令她心血战栗的男子。
她想象着,他必然不会太欢喜她的到来——他还念着那卑贱女子。
他寻她,也必定会问她与云正天之间,云正天如何知她,她又如何隐在此间,而另一个云容是何关系……
种种,她都已想好,已经……十几年,不,二十几年,她自出世起,就注定等来这一日,二十几年如一日,她无一不期待这一日,终于,终于……
身形下落,那魔修将她带下,她顺从而微奇,表现出镇定之外的情绪——他喜爱鲜活的女子,她无比清楚。
“是……尊主在此吗?”
“尊主在此处?”
“我……是不是我先前说的话……”
声音清灵,婉转美魅。
她凝着气息,美目充满情绪。无人能抗拒这样的美人,尤其这样一个眼中充满故事的美人。
令人想要窥探的引诱。
莲步轻移,来到这处看似荒芜仍不似主城之处。
此处仿佛一院中,院里破败,她这般看着,竟也产生一丝熟悉之感。
是……来过此处吗?
不。
下一瞬她便打消了此念,这般破败之地,她不曾来过,那么……是与他心意相通……
她明白过来,因他在此,是以她觉得熟悉,果然……
欢喜难掩,她没在意那不知何时不见了的魔修首领,一人进院,就要见到……
朽败院中,独立一人。
她步下微滞,连同气息也窒了一窒。
饰金黑衣,长身修立,只一方背影,她却仿佛看到那睥睨冷谲之态,心头一麻,半身都要酥。
艳美的眼里沁出微微的润,他令她迷醉。
她轻移莲步,徐徐向他走近,她知不应与他过近的距离,他是无情且多疑的,何况此刻正为另一女子所惑,是以她克制自己。
而她方才已露出识他之相,她以可以先开得口……
诸般心念,久日练习,一声尊主要唤得憧憬而又迟疑,仿佛她有更多的话,更亲近的称呼就要宣之于口,但出于某种顾虑而又尽数隐去……
她的神态亦是诸般练过,一切都会是他最会接受的样子。
她停在他身后两步距离,红唇微启……
身前人回身,她确信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她便对上一双深无表情的眼。
无怒无悲,无喜无动,望着她,仿佛畜兽死物。她眼前微冻,下一瞬,他毫无犹豫抬掌。
一道劈灵之力,自她颅顶,她骤然一声嘶,如兽般凄厉,眼中还残留着酝酿的无害,此刻惊窒,不信,但所有心绪不过一瞬,下一瞬她神情化空茫,麻木仿佛失去神智。
经年谋求,一朝尽散。
心念被摄,她所见秦晚晚最后一面终于显露,但。
被消过了。
心念残留,只有模糊一道人影,他神情阴鸷。
早有防备么。
毫无犹豫,又是一道摄念,云容扬起脖颈,发出一声剧烈嘶鸣,又一道念被取出。
她早已想到会有此时,所以那些关于秦晚晚的心念早已自己消过,这对她损伤亦有,后果便是她自己也会忘了那消除的东西,但无妨——
已确信那卑贱女会亡于那间,她忘记亦无妨?只是她没有想到他的摄念之术竟强于斯,连那细微末节她不曾顾及的微处都被他取出,她亦不曾想到他竟毫不犹豫……
石兰在界外,半不敢声。
摄念之术,用之甚险,且忌连用,他曾以为……
曾以为尊主对这云容,多少会手下留情,毕竟家主的话,若这女子命定与他相和,留着她总归有用。
后见杀笼,他心惊尊主竟要直接杀她,待见到其中一女被带出后,他又悄悄松口气,以为尊主此举只为寻人,但……
看到不断被摄取心念的女子,他终于明白,尊主从一起始,便不曾在意这女子……
不在意她的存在,亦不在意她的死活,便如此刻,不断摄取的心念,只为寻那一丝线索。
石兰背脊泛起一阵冷意,突然,嘶声微停,他连忙看去,便见尊主目微低,仿佛在所取心念看到了什么,他心里一凛,然还未等他出声,便觉眼前一闪,而后,那界里已无那人之影……
破败院中,只有一个双眼翻白,再无颜色的女子。
石兰定定的,不知为何,看到这女子,他恍惚看到整个魔修界——
整个魔修界在尊主手中,不过他翻复之物,他亦……从无在意……
心神一凛,他不敢再想,立刻将这旧院封锁,这女子,要留待尊主处置,尊主去循秦晚晚之迹,他只望尊主早日将人寻回。
只要那一位归来,这一切才会过去……
*
“啊——”
秦晚晚仰面痛嘶,凄厉一声。
魔林至深处,她弯身伏在地上,身上金裙早已看不出颜色,血洇出的暗色,林中尘叶沾染,还有无数藤蔓勾刺出得条条裂痕,露出的里衣亦早无白色。
她侧身伏着,弓起的身发着抖,痛极难自抑。
若细看去,便能看到她因痛苦显得狰色的脸上,一双眼明明灭灭,像赤光暗闪,然那赤光混在墨黑,墨和赤争夺她眼中的颜色,她神情变幻,林中无数黑气徐徐向她缠绕。
“走开……”她艰难,仿佛感受到这黑气,愤怒的一挥。
黑气被散,然气也无形,只是一挥,很快就汇聚成旧,向着她,细细缕缕,她躲避,越发狼狈。
“好痛苦啊……”
心底里,遥遥一声叹,如叹如泣。
像从最深处涌来的声音,映了她最深的渴念。
若是,不那么痛苦就好了……
“我本……便想成魔的啊……”
如他一般,成为魔修,这世上,她总要选择其一啊。
魔修或是剑修。
“当真……没有察觉么,如今能安稳无事,当真不觉他做了什么吗?”
她蜷缩半身,闭眸闷闷一吟,无数黑气向她涌来,在闭眸的一瞬翻涌潮滚,她看到了更多,有她在剑修界,他救她出走,有在魔修界,她日日遂心,从来不觉那又什么独特,她满目是为他的谋算,却忽略了她所有的遂心全是在他羽翼之下。
“若……无他庇护,秦晚晚,你在魔修界能独活一日吗?”
身子愈缩,她看到更多的画面,那是他原本该有的,站在魔修顶峰,身后魔军不见边际,无数佳人伴在侧,一生短暂却也辉煌,到如今……
——我应你。
——你不喜便不打。
他轻描淡写,便许了不主动与剑修开战,她,她认定这是对的,认定是为他好,可……
“倘若他不愿呢?”
“倘若,他雄心一统江湖呢……”
无数魔尊,她看过的卷轴里,几乎无一例外,都有着与剑修的争战,而她……
“我所行所做,到底……是真心为他好,还是只为满足自己残留这个世界……无法面对他死去的恐惧……”
她的心像破开一个巨大的空洞,无尽下坠,无尽落入更深的黑暗。
“入魔吧……”
“就,成为魔修吧,与他一样。”
不是想寻魔血之秘么,不是想知你所谓灾殃来自何处么,成为魔修,成为他,你便能知了,能体会魔修到底为何,魔血到底为何,届时……才有资格说为他好不是么?
这些心念缠绕,她周遭黑气越发浓重,黑暗里的藤蔓伸来,绕在她的身旁像是蛊惑的爪牙,她低低一声,像低声的啜泣。
蛊惑的声愈缓,伸展的藤蔓靠近她的身,乌绿的蔓尖徐徐伸长,钉入她的后背,她闷哼一声,仿无更多觉知。
“入魔吧,入魔吧……”
第一根藤蔓,第二根又至,她的后背,手臂,腿,无数藤蔓,无数黑气,她蜷缩成团,脑袋埋向心头,紧闭的双眼仿佛被黑气和藤蔓吞没。
黑气仿佛渗入心底,蛊惑的声愈甚,她身上痛意仿佛消失,藤蔓麻痹了她的知觉,她恍惚仿若云端,飘飘然无苦无痛……
这就是,入魔么……
心底徐徐的一念,这样入魔,似乎,似乎也……
黑气至盛,藤蔓几乎将她全部吞裹,只有裸露的一指,那玉色指环环绕的一指轻轻颤动,她蓦地用力,用力咬下,舌尖猩甜,迅速被血味弥漫,她满心至暗的心底仿佛清泠一道,那只裸露在外的手徐徐握紧,指甲陷入掌心,“不……”
咬牙切齿,似低似吟,她用力咬破舌尖,旧伤咬破,痛意更甚,“我……绝不!”
无数藤蔓仿佛被喝退,从她身上飞快缩离。
藤蔓离身,每离一条她便闷吟一声,这滋味像真的从她身上割离了什么,她的四肢和发抖的身子都在挽留,在叫嚣让她留下这些东西,心内的空洞仿佛恸哭,她仿佛真的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她死死克制着,克制着堕入那黑暗……
不知多久,就像她不知这该死的折磨到底经了几轮,只是浑身湿汗,艰难睁开眼时她知道又一轮过去了。
她又,抵过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