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寂静。
所有的目光，凝在高台。
秦晚晚的声音如一道利刃，劈开高台围拢的喧嚷，这一刻死寂得骇人。
晚晚等待着寂静里孕育的东西。
世家，剑修大大小小的世家，她知道其中品性不良的人并不缺乏，在场的修士们亦是。他们活在这个江湖，同在天地，未尝没见过世间龃龉。
人心向利，天下熙熙。
可，五大世家，他们是不同的。
剑宗创立之初，五大世家便有着与剑宗几乎等同的声望，修士们以入身剑宗为荣，但同时五大世家亦受他们仰赖。剑宗和五大世家，从来是相辅相成，互为成就的关系。这便意味着，人们对五大世家的期待是不同的。
寻常的世家可以犯错，可以有这样违天逆伦甚至十恶不赦，修士们会唾弃，会讨伐，整个江湖都会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但五大世家，不同。
人们仰赖它，它便高高在上，人们将它视为世家准则，它便应当、也必须堪当这个准则，千百年来一直如是，这亦是五大世家脱离寻常世家之流，有如今地位的缘由之一。
杀兄弑父，脔害亲女，活人献祭，每一条都罪孽无数，这样的罪孽发生在寻常世家族中，人们或会惊怒，会讨伐，会鄙视，但五大世家，人们无法接受。
在准则之上高高的云端，一旦沾染罪孽，便会被拖入无间地底。
——人们不会给他们“悔改”的选择。
花不降一瞬里杀气暴烈，“贱人荒唐！”
暴喝一声，这声音以修力发出，直向晚晚面门而来，她只觉眼前微晃，还未触到这杀气便被震得昏了一昏，然几乎同时，那道力没有碰到她便骤然一断——
花不降惨叫一声，口里吐出一口血来。
“花家主！”
有家主们的声音，也有高台下的声音，乱也阵阵，晚晚踉跄半步，身后一道力缓缓撑在腰间，这道力……
云休厌！
她几乎立时觉察出来。
“……怎么回事，花家主怎么吐血，谁出手……”
“不对，没人出手，这时候谁能出手，那是……”
“反噬……是……符咒反噬……”
入耳的这些声，修士们几乎是茫然的，反噬，反噬意味着什么呢，说谎，真言咒只会反噬说谎的人，几乎无意识的，所有人的目光从被围扶住的花不降身上移开，蓦地定到秦晚晚身上……
没有反噬。
她身上没有反噬……
还站在那里，整个高台上再无她张扬的女子，可就是她站在那里，真言咒还在她的手上，她却没有因方才荒唐的话被反噬！
不必言说，有何可问，这女子，没有说谎。
当即有人踉跄，甚至比花不降面色还难看，有人哭呼一声，“老家主——”
花不降面目狰狞，“贱人害我！”
他目呲欲裂，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秦晚晚根本不是为了洗白自己，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你妖女之名不除，便构陷我世家族人？妖女其心何歹！老夫今日不除你枉为花家之主！”
说话间一力击出，这一力之重，生是震开了近旁之人，晚晚心内一惊，不好，老家伙要灭口！
——先灭口杀她，后面大可说她欺人太甚花不降一时失手！至于今日这桩，先除了她后面大可再行想法！
她心道不好，身形一动，二话不说往云休厌那边跑——几乎立时，几道力同时发出，高台之上砰地一声巨响，炸开了一团炙烈白光，“晚晚！”
“住手！”
三道，不同的力。
一道白蘅，一道云休厌，还有一道……
晚晚气息喘喘，看向高台另一边。
是几大家主，剩下四大家主的一个。只是方才紧急，她并没有看清。
三道力在台上相撞，同时集到花不降的杀气上，谁是化，谁是杀，都随着那一瞬的爆裂消了去。
她抓着云休厌一只手，下意识抓得用力了些，甚至多抓了两下安抚他，“我没事，”小声的说一句，她立刻直起身，对着那边，“家主们恼羞成怒要杀人？”
一击不成，花不降在内的几大家主都知道时机已去，至少在这高台上，要杀她已不能在这时。
“贱人还敢——”
“花世弟，”苍严一声，开口的却是岳仲仁，他阻住了花不降的恶言，微抬手，压下世家里议论不休的私语。
晚晚整个人一激灵，好家伙终于出声了！
岳仲仁威压更甚，在他的示意里，世家那厢竟真的安静下来，高台之下亦是，有人高呼了一声“请岳老惩判妖女以正视听”这样的话，岳仲仁等待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褪去。
“花世弟性率鲁莽，突听得秦姑娘那般言语，莫怪他一时不忍，”岳仲仁蹙眉威严的看着她，“秦姑娘方才道出那般恶事，老夫听来亦是震怒，若剑修真有这般逆天道人伦者，姑娘便是不说，我等亦要清查，只是姑娘点我几家之名，老夫却也容不得你妄言诬蔑。”
他声音并不大，这一番话气势亦不凛冽逼人，但更是因此，方愈显沉稳，众世家不知怎的舒一口气，连同修士们也是——
幸甚。
如此看来，当是秦晚晚哪里出了错。
不是五大世家。
幸甚，幸甚。
像是知道晚晚要说什么，岳仲仁又转回身去，对其后的白蘅略略微礼，道，“宗主，相关真言咒，老夫记得其有一条‘自不知谎者，不足反噬’。”
自不知谎者不足反噬，意思就是自己不知道自己说谎，也就是自己认定自己说的真话的情况下，真言咒是断定不出来的，这种情况下它不会反噬。
“秦姑娘能说出这般，老夫相信可能江湖确有此事，秦姑娘受人蒙蔽指我五家，宗主，此事不可不重！”
两句落下，众人随他的话也想起来，是啊，真言咒不反噬的人说的未免就是真相啊，真言咒原也有它的局限的，方才微松的人因着这几句更松一口气，再听岳仲仁最后一句，登时看向白蘅，“宗主，此事有异！”
“是啊宗主，今日这般紧要，挑这个时间中伤我世家，其心可诛！”
“秦妖女你莫要诡辩了！诛杀令出，你拿命来便是！”
至于她身后的人，谁蒙蔽指挥了她，还有什么不明？那人正在她的身后，正是光明正大护救她的人！
云休厌眉梢冷漠，便是冷笑也不曾有一个，他徐徐抬指，无声一道令，黑衣魔修无声现身。
“岳老家主说我诬蔑？”晚晚冷笑一声，扬手一挥，“来啊，证物！”
一声令下，待命的魔修们瞬息移到高台，在她和世家之间，一桩桩，一件件，证物摆出。
她本也没指望一个真言咒能成这件事，证物早已集齐，岳仲仁果然心理强大，面对这时候还能神色如常。
她心里咬牙，也压下对这老匹夫的怒：“我虽曾有妖女之名，方才也说这名号有不名符实之嫌，但有一桩，今日我所说之事，桩桩件件皆有证！诸世家，诸修士，白宗主，”她朗声：“请诸位同鉴，证物在此，五世家何言狡辩？！”
花不降脸色阴沉，盯着晚晚的模样目呲欲裂，余下几家脸色也不甚好，只有岳仲仁还维持如常，他道，“人言尚可伪，物又何如。”
——人说的话都能作假，证物又如何？
晚晚冷笑一声，再抬手，身后两个面具遮面，黑袍遮身的人，缓缓褪下兜帽，拿掉面具，面目露出之时，惊骇顿起。
“天，那是……那还是……”
人吗
对面的一个家主正好看清了高些的那个人，他面目漆黑，形如枯槁，还有人的模样，但已是一条被烧焦的枯骨模样，只在骨外一层皮肉，皮肉亦开裂可怖。
小家主的话说出了大多人的心声，这样的“人”，还算是……人么？
“这是……禁术……”
有人喃喃，骇然的目光在那人身上，“是献祭术……妖女说的献祭……”
——另有家主……恋生惧死，以活人为祭，炼数数活人以延命……
所有人想起秦晚晚的话，就在不久前，她说出活人为祭，顾名思义，献祭了“生”，才能让另一人续“生”，所以禁术容不下活人，只有，一种例外。
那就是人祭活了下来。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枯槁如焦骨，是生也是死。
这……正是禁术所记。
古往今来，剑修也不是没出过修这禁术的人，这些禁绝的法术虽被视为不可触碰，但这些东西的记录却存留了下来……
在世家中，小辈们或许不知，但在场的家主却都见过。
“生祭……真的是生祭，那么……”
人祭的失败，会反应到施术者的身上，也就是说……
那枯骨的人一出，岳仲仁高深不变的脸终于出现了变化，他年龄已大，脸上的皮肉都因年老而松弛，此时的颤动像是极力想忍住，但松弛的皮肉还是暴露了端倪。
足矣。
这端倪，于天下人的眼前，足矣。
“你……”
他一句话未说出，那枯骨似的人便仿一道剑风，蓦地，不受控制一般被吸到他面前，他升起的结界也不曾阻住他，那焦黑的枯骨近时，他身上有什么迅速冲了出来，便在众人眼前，这一息一瞬里，岳仲仁生生老去几十岁。
活人为祭，被祭的人若不死，终有一天回到施术者身边，而后拿回自己的寿数。
再次，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