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终于透过老旧窗帘渗入屋内,勾勒出一层尘埃般的细光。香灰在空中飘浮,旧式客餐厅里的人影却已熙熙攘攘。吊唁的人陆续上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热闹。
我侧站在遗像前,重复着约定俗成的动作:递香、接香、低头轻声致谢、送毛巾礼盒,再回到原位静默地站立。来的许多人我并不认识,他们站在我爸遗像前,短暂停留,有人泛红眼圈,有人故作镇定,还有人只扫一眼便悄然离开。
“你爸以前挺照顾我们的。”
“建朋是个好人。”
“走得太突然了。”
每一句话像一块被雨水泡过的瓦片,冷冷地叠加在我的肩头。我甚至分不清这些话是说给我和我妈听,还是说给空气听。我望着这些人,脑海中浮现出我爸沉默的烟圈。那些他从未提过的项目和交情,如今化作挽联上陌生落款、香炉里的线香、火盆里的纸灰。
我蹲下来,慢慢从散落的黑塑料袋里取出更多纸钱。香炉旁的黄纸烧了一摞又一摞,火光一度微弱,纸屑在地上旋转,像不愿彻底死去的念头。风从门缝钻入,掀起盆中未烧尽的纸钱一角,很快,又被我用树枝按回了灰烬里。我很长一段时间没咳嗽了,想来鼻腔已适应了香与纸灰的味道。
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盆里的火向窗边晃了下。我抬眼望去,是我舅舅聂刚。他耳后别了根香烟,一身黑棉服,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他自己在窗台上拿出三根线香来,用随身带的打火机点着,冲着遗像拜了三拜,将线香插进香炉里。我上一次见舅舅,还在四年前家里办的升学宴上,那时舅舅瘦且高,刚被我妈托人调到外环一家快递仓库里做分拣工作。现在,舅舅的身形浮肿,眼下有重重的淤青,人显得疲惫又苍老。
“舅舅。”
“你妈呢?”
我往客厅指了指,舅舅走过去,喊了声“姐”。见我妈身边有其他来客,舅舅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包利群烟,用手指夹出一根要递出去。几个女人都摆摆手,男人点头笑了笑,伸手拿出那根。舅舅取出打火机要给他点,男人连忙摆摆手说现在不抽,将烟别在耳后。
“没跟耀蕙一起来啊?”我妈试探道。
“她忙她嘀,我忙我嘀。”舅舅答。
“泽涵要高考了吧?”
“嗯,今年考。”
聂泽涵是舅舅的独生子。舅舅原先在远郊工作,儿子从小给老婆谷耀蕙带,对儿子的事知之甚少。但他清楚,高考是大事。
“你仓库工作忙吧?”
“请假来嘀。”
“请假要扣不少工资吧?”
舅舅站着不动,没说话。他看向我爸的遗像。我听我妈说过,她跟我爸谈朋友的时候,我爸常带他一道去江里钓鱼。
“快回去吧,这边有松龄,大哥大嫂也都在。”
舅舅点了点头,转身对我爸道:“照顾好你妈。”
我看舅舅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背影,感到十分陌生。我妈说舅舅在仓库一直上夜班,身体越来越不照(不行)了。
不久又有人来,此时我妈低着头向高我走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口。
两个人已经走到我爸的遗像前了,其中一名中年男士,一身灰色中山装,戴着银框眼镜,鬓角灰白。他的打扮很像解放前的人。他并拢着双手和双脚,满目哀伤但又镇定地看着我爸的遗像。另一名是女士,年纪也不轻了,戴着眼镜,穿着藏青色的格纹毛呢大衣,她扶着身旁的男士,目光并没有被遗像吸引,一直在那位男士的脸上。我从这两人的风格和气场上察觉到,他俩应该是我爸单位的领导了。
“松龄,给客人拿香啊。”我妈轻声催促道。
我回过神,连忙拿起台子上的线香,用打火机点燃香,晃了晃,等火光退去只剩黑烟,再递到那位两位手中。这时候,我还在斟酌,作为逝者的女儿,是不是要挥洒两滴泪水,或者抽动两下鼻子,以便在灵堂这种场合向我爸的上司领导证明高同志曾是个备受爱戴的慈父、他的家庭关系无比和睦?但我哭不出来,我看向我爸的遗像,他正冲我笑,实在没必要哭着回应。
两位领导接过线香后冲我爸点了点头,把线香拿在齐胸的位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鞠躬,或说给遗像听的话,而是隔了两秒后,径直将线香插进香炉中的灰土里。我从地方放的灰色礼品袋里,取出两份毛巾套装,递给两位领导。男士接过之后,用低沉却充满热情和抚慰的语气问我:
“你是建朋女儿吧?建朋经常提你,说你很优秀啊。”
我被这样如同佳酿一般陈韵十足,又像缎面一样有质感的声音吸引,我想回这位领导一个微笑,便抬头望向那双厚厚的、略带成像畸变的镜片,却不自觉地颤栗了——我感到,这种目光实际上并没带任何情感,就那样置身事外、漠然地凝视着我。而按照我所受的规训,即便面对领导说不了什么漂亮话,也该道声谢谢。
我心里霎时涌过激烈的潮头,倏忽间心海又回归了平静。我点了点头,认同道:“是的。”
这似乎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两位领导对视一眼。
我妈连忙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瞪了我一眼。
“刘局,冯秘书,她小孩子,不谦虚。不过她成绩是还可以,”我妈小心翼翼道:“你们忙吧?小王发信息说早上刚还有个会。”
“嗯,开完会赶过来的,”那名男士转头看向我妈,语重心长道:“你们节哀顺变,后面有任何困难,都别瞒着,跟我们讲。”
“嗯,暂时没有困难。”我回应道。我妈狠狠掐了我胳膊一把,用口型骂了一句“木里木古的”,这是吴语俗话,说人呆愣、反应迟钝、不会说话做事。
“好嘀好嘀,领导,感谢你们来家里看望,那个,就是慰问我们家属啊,”我妈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和语气,赔笑道:“就是那个,我想问下,我辞职在医院照顾建朋两年了,现在就业形势也不好,不好找工作了,麻烦单位领导们看看能不能,就是,在年后,给我安排个事情做做?”
我看到那男领导的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
“这个,后面你找小王,他负责这块。”
“小王,是王然是吧?”我妈确认道。
“对,是他。”
“好好,我有他微信,微信上跟他讲就好,谢谢领导!”我妈道着谢。我也跟在“领导们”的身后,送他们出门。临到电梯口时,男领导从公文包里取出两个黄色的信封,递给我妈。
“这是局里面的意思,收着吧。”
我妈连到几声谢谢,将信封收好放在随身的透明文件袋里。我清楚,那是装帛金,也就是“慰问金”用的信封,俗话讲“包钱”,只能装在素色的信封里。那个透明袋子里已经装了不少信封了,按理说,丧事上给钱不能包在最常见的红包里,但我见那里面也有红的,可能是人家在家里实在搜罗不出装钱的道具了,只能用红包应个急。
两位领导挥了挥手,我妈为他们按了电梯,说了声“招待不周了”,就转头向屋里疾步走去。
在门口,我妈撞见了正在把来客带出来的大伯。大伯瞄见我妈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透明文件袋,着急地问:
“你是不是收人单位钱了?我们不能收钱的。”
我很疑惑,这个规矩事先没有谁告知我们。
“刚刚刘局他们给的,”我妈突然被质问,有些不知所措,“说是代表局里面。”
大伯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连脖子都泛红,眼睛盯着我妈胳膊下那个透明的文件袋,似乎在等她现在就主动把文件袋打开来清点给他看。
“局里面都有谁给了钱?”
我妈知道大伯的意思。我爸生前跟她提过,我爷爷高茂在局里结了个姓马的死对头、大冤家,故而家族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跟姓马的人不相往来。我爸生前在局里工作时,也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这根家族的“红线”。大伯一直在外地经商,心里同样也留了个心眼。
自我爸死后,大伯作为爷爷奶奶的长子,名正言顺代表了高家的权威和利益。我妈作为他弟弟的遗孀,绝不能做任何有损高家颜面的事。在这个节骨眼,这件事就是接受来自马家人的帛金,他们一定不怀好意。我妈为了避免一直这样与大伯在楼梯间对峙,顺从地将文件袋的拉链拉开,将里面的信封一一取出,当着大伯的面清点。我帮我妈托着那个透明袋子,三个人皱着眉头站在楼梯间,手里拆着颜色各异的信封——其中还有宾客因来不及准备合适信封而混入的带有“乔迁之喜”、“龙凤呈祥”、“早生贵子”字样的红包。
大伯很快便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个黄纸信封,信封上写着“马得胜一家”几个字。
“他的钱不能拿!”
大伯的眉头皱成一团,脸涨得更加红,眼睛瞪得斗大,整个人像一枚烧红的钉子。他的喊声回荡在走廊,显得阴森可怖。
我看向我妈,把她扶好。我妈连续几天没睡觉,精神涣散,眼睛红肿,此时脸上还有泪痕。
“不是谁送来钱都能收的!”大伯又大喊一声。
鱼缸里的鱼似乎被声浪所震,水声响动。家门里一时鸦雀无声。我第一次见大伯露出这样恐怖的面相。我连忙揪着母亲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来客们纷纷从家里探出头,问怎么回事。杨慧听到了声音,从家里跑出来,看到大伯已经气得不成样子,连忙把他拉开。几个来客也急匆匆来到走廊里,但由于不认识大伯,没再往前走,只能靠在门边旁观这个男人究竟在吵什么。
大伯举着手中的信封,晃了两下,仍然大喊道:
“他是爸的对头,这时候送钱来,是看笑话的!”
“大哥,我没注意……”我妈眼圈红了,带着哭腔嗫嚅。
“这钱要还回去!你还记得是谁给的?”
我妈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那个穿灰色中山装、戴眼镜的男的给的。刚走。”
大伯迅速将目光转向我,皱眉问:“是刘局带来的?”
“不认识。”我摇了摇头。我真不认识。
大伯转身就按电梯,风一样冲出去。
走廊里一时间陷入空旷的沉默。来客们纷纷探出头,不明所以。我妈坐回屋内,掩面哭泣。她不住的摇头,鼻孔极快地抽动着,嘴角向下撇,好像眼泪又快掉下来。杨慧坐在她身边安慰她,她没搭理。
“不晓得他这时候这样搞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妈这句话是在讲谁,大伯?那个可能叫“刘局”的男领导?还是姓马的?如果是讲姓马的,那她大可宽心,几十年过去了,那姓马的也许早就不记恨爷爷了,也许他听闻爷爷的儿子去世,心生同情,终于能放下这段怨恨了呢?所以,他才会叫那个叫“刘局”的男领导搭桥,将这份象征着两家最终和解的帛金交到他们手中。我又想了想,这种人情美事,如果真的发生在这样戏剧性的场合——她爸的灵堂里,那我也真算是等着了。
盼盼阿姨这时候把我叫到她身边,避开了人,又四下看看,确认无人注意,低声提醒我,这个场合还是要流眼泪的。我一愣。我爸缠绵病榻三年,我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此刻需要痛哭。盼盼阿姨坚持认为不掉泪,旁人会以为我们父女感情淡漠。我抿了抿嘴,没接话。我想到父亲化疗时的事。那时他怕我消沉,发消息嘱咐我“该吃吃该喝喝,你开心爸爸才安心”,我便照常在朋友圈发学习聚餐的照片,我爸也总会点赞评论。后来盼盼阿姨却让我妈提醒我“不该在父亲病中发这些”,我听完立即把她删除好友,这比单纯屏蔽或分组更彻底。就连到父亲去世那天,她重新加我,我也没通过。奇怪的是,她再没向我妈告状,毕竟我妈并没因这事找过我。
盼盼阿姨看我沉默,以为我听劝了。接着,她开始叮嘱第二件事:必须保管好我爸的银行存折和密码,谁都不要告诉。我不理解,反问谁会来问密码?盼盼阿姨摇头,说要防着我大伯和舅妈两家,还说她见过太多亲人因遗产翻脸的例子。即便我大伯在外做生意有一些身家,不太会在乎我爸的钱,也得防着。我反驳,说我大伯和我爸兄弟间关系一直不错,况且爷爷奶奶都还健在,大伯绝不会做这种事。她摇了摇头,说她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我没作声,她爱吃盐也没什么可与我纠缠的,我不想再听了,转头走出门。
搭载大伯的电梯刚显示到了一楼,另一边的电梯随着一声“叮”,开了门。
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也没戴口罩,脸上抹着粉,挎着棕色花纹的名牌包,好像没来得及换衣服似的,穿着一身刺眼的大红毛呢大衣,身上有股商场里常闻到的香水味。红衣女人就像没看到我似的,撇过我就往里走,高跟鞋哒哒地在走廊里响。我妈听到声音,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连忙迎到门口。
“沈雪,你来了啊,”我妈看沈雪身后没有其他来人,说:“好久没见了,你家老徐还好吧?”
“他还在省里,忙得很,过不来,”沈雪将手里的信封塞到我妈手上,脸上的笑容瞬间切换成了忧心忡忡的神情,嘴角下撇,眼中闪烁着悲光,“来,你拿着,节哀顺变,晓得吧?你还年轻,哦!”
我妈没有推辞,将沈雪引到客餐厅遗像位置。
“哎,老高啊,年纪轻轻的,”沈雪露出悲凄的神色,接过了我递来的香,对着遗像拜了三拜,“老高,一路走好啊。”
拜完后,沈雪看了看一旁的我,一把拉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即笑逐颜开。
“这是松龄吧?长成大姑娘了蛮!乖噻,长得真像建朋!上次见你,你还好小,记得我吧?以前住你家楼下!”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看向我妈。
“你忘啦?这是以前在十字街那边老房子的邻居,沈姨妈,”我妈在一旁提醒道:“她儿子,徐若清哥哥,记得吗?小时候带你玩的。”
“沈姨妈好。”
我记得,十字街的老房子是我爸单位分配的职工住房,是个带院子的套房。不过那都是我四岁前的事情了,二十年过去,即便现在人站在跟前,记忆里也找不出有这样一张脸。但我对“沈雪”这个名字有印象。我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女人,我记得我妈提过,跟我爸认识,是这个女人介绍的,当时她本来是要带我妈去见一个姓陈的男人,但是姓陈的那天喝醉了,她就临时拉了一个酒友来充数,那个酒友就是我爸。谁知道我妈挺喜欢我爸,两人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
“我听老徐讲,你考上研究生了啊?”
沈雪的声音尖锐,调门高,有些刺耳了。
“我不是考的,我是保的。”
“报的?就是考上了蛮!”沈雪笑道,伸出手拍了拍我爸的肩膀,“你有出息哦,我真要让我家徐若清向你请教哎,怎么考上的?啊?”
“我是保送的,去夏令营,然后保送研究生。”我平静地辩驳着那个“考”字。我寻思着自己并没“考”过研究生,不能随意就回应了徐若清的“请教”。
“哦好好好,保送嘀、保送嘀!”
沈雪脸上忽生嫌恶神色。这种神色让我感到惊讶和困惑。保送研究生,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特别是我爸死后,我依然能在他的熟人面前为他争光。但随着沈雪一背过头,嫌恶神色就立即消失了,换上了她刚刚看遗像时露出的悲戚同情的神色。这种瞬间变换面相的技能,让我感到十分新鲜。
“小芳啊,她工作找到了吗?”沈雪突然转身问我妈。
“没有,她要上学,现在不慌找。”我妈回应道。
“现在外面工作难找哦!好多大学生还早不到工作!你让她报省水利局蛮!”沈雪声音又大了起来。
我爸生前就职于市河道局,水利局属于上级单位。听我爸讲过,沈雪的老公老徐,是省水利局的干部,官不小。当年老徐跟我爸一起分到十字街的房子时,都还是一样等级的职工。
“省里面的,不好考吧?”我妈似乎真有让我去考的意思。
“你看你这话讲的,她成绩那么好,怎么不好考?”沈雪笑了起来,目光落在我身上,“小女孩子,还是得有个好单位,安稳点个。”
我妈也看向我,似乎想让我自己说点什么,跟沈姨妈争取一下这个宝贵的名额。
“徐若清哥哥也要考吗?”我突然问:“他现在在哪里上学?”
沈雪没想到我爸会这样问,表情很不自然,就像不会做题目的孩子被老师突然点名。她说徐若清已经工作了。
我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打岔道:“若清结婚了吧?去年结的?”
沈雪不自然的表情又消失了,随即点了点头。我记得,去年沈雪送喜帖来了,只是我妈在医院陪护我爸,而我又在外地上学,所以家里并没人参加徐若清的婚宴。
“现在就等你家的结婚了,”沈雪又笑着握住我妈的手,说:“姑娘26了吧?也不小了,早点给她找个好婆家,生个孙子,你也算熬出头了。”
“她才22,结婚还早得很呢。”我妈在一旁道。
我对眼前这个红衣老妪顿生厌恶。
“小芳啊,你要向前看,”沈雪话锋一转,又将我妈的手捧起来反复摩挲,好像就要挤出几滴泪来,“都说养儿防老,你现在靠不了老的,女儿也总在外面,你要上进,为自己以后做打算啊!”
我不理解这老妪怎么能当我面、当我爸遗像前说出这种话。我上前,说:
“沈姨妈,这种场合不好说这些,谢你过来一趟,慢走。”
沈雪没有再说什么,瞟了我妈一眼,说了声“走了啊”,就一个人往电梯间走去。我看着这个中老年女人的背影,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说出口的也似乎都是劝人的好话,可实际做出的事,让人无法对她产生一丁点的好感。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低声斥责道:“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供她儿子在家连考了三年研究生,没考上,后来老徐恨铁不成钢,逼他先成家去了,人家好心好意夸你,你干嘛戳人痛处!”
“她在戳你痛处。”我反驳道。
“我有什么痛处能给她戳?”我妈似乎被激得有些激动,连声音都高了些,面相变得狰狞,眉头和鼻梁上的皮肤猛然皱起,牙齿抵在一起,“我都懒得跟她比!她又比不过我?她的儿子也差得很,小时候捡狗屎往嘴里塞,她家老徐又打又骂,拦都拦不住,在街坊里丢脸丢尽了!”
我听这话,觉得太滑稽了。我龇开嘴。我当然知道在灵堂这种地方绝不能笑的。
我妈的声音越大,代表她越理屈、越想不开。但我愿意让我这积怨已久的妈妈此时痛快地骂几句。我外公外婆年轻时离异,我妈独自拉扯舅舅长大,打小自尊心强,爱和周围人比较,比如谁的丈夫对妻子更体贴、谁的孩子成绩更优异,谁去旅游过的地方多、谁做饭更好吃、谁更年轻漂亮。她几乎一直没从周围人口中得到肯定的回复,但孩子优秀这点,她仿佛终于幸运地领受了上天恩赐,能够一直报复性地向亲朋好友反复证明。久而久之,这似乎成了她的社交名牌,每当亲友尚有比过她之时,她总能把话题引向孩子,继而扳回一城。她的名号,也早已从“高建朋的夫人”替换成“高松龄的妈妈”,她以此为荣,并不为失了姓名而委屈。
我抚摸着我妈的肩膀,试图安抚她:“没事的,沈雁已经走了。”
“谁?”我妈立刻看向我,眼神变得冷峻,就像我触犯了什么禁忌,“沈雁不敢来的。”
我立刻意识到我把沈雪的名字说错了。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我不会知道,这个脱口而出的口误,竟会揭开一个尘封十几年的秘密。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好奇问:“沈雁是谁?为什么不敢来?”
“你爸当年的外遇对象,”我妈说:“你爸已经死了。她也没脸来。”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雷砸在我头顶。二十多年来,我心目中那个虽然脾气古怪但正直负责的父亲形象,在这一刻开始解离。
“什么时候的事?”我瞪大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生怕被来客听见。
“你五岁的时候,我发现你爸总爱往外跑,问他同事,都说没跟他们在一起,”我妈平静地说,“还记得那个总带你去游泳的阿姨吗?你有次差点淹死。”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那个盛夏的午后,泳池里刺眼的阳光,突然淹没头顶的池水,救生员的手臂,还有事后持续不退的高烧。那是个圆脸的阿姨,我记得她的笑容很温和。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妈妈继续说,“我查了你爸的手机,看到了他们那天的短信。我用你爸的手机约她出来到一家咖啡厅谈了一次,她答应离开。”
“我爸那时候怎么说?”我问,“后面他俩还有联系吗?”
“他承认了,说会断。那女的后来调走了。”我妈的叙述一直很平静。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那个会在我幼时发烧时用棉签蘸水喂给我的爸爸,那个骑自行车时小心翼翼背过手让我抓牢的爸爸,原来也会背叛婚姻。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我并不以有这个爸爸为荣,我甚至不以我自己为荣,就好像我是个封建时代人见人唾的私生子。但我不是,我分明是顺承父母婚姻诞生的孩子。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仿佛我身上流淌的血都是肮脏的。我本不该有这种诡异的想法,但我突然间就是有。
“妈妈,男的都是这样的吗?”我突然这样问。
我脑海中闪过无数面孔,我的爷爷、外公、大伯、舅舅、严肃的中学班主任、大学时的班长,从前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向我投来目光的男性——他们平静的表象下,是否也都潜藏着这样的背叛?他们的妻女又会不会有机会看透?
妈妈摇摇头,回应说:“不知道。应该不全是吧。”
我感到恶心。还没反应过来,杨慧突然叫我过去。
我脑子里还想着刚才被告知的事,恍恍惚惚走到杨慧身边,杨慧瞪着眼盯我,我还以为我又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她开口提醒道:“你妈妈手上的皮肤好黑,你有空带她去皮肤科看看,给她开点药。”
杨慧是小学老师,我认为她没什么生活常识,连“手黑”都觉得是种要去医院看的病。不过我妈即便出生于城市,她的那双手,也真像下地干活的手。她早年从不注意防护,夏天在烈日下暴晒,徒手搬运重物,冬天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为了省热水费从而用冷水洗碗筷,这让她的手掌老茧横生,手背皮肤暗沉发黑、手指粗壮短小,指关节变形,就好像黑蒜,而这一瓣瓣黑蒜正中间指节的部位,刻着老树一样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我记得我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但看现在的母亲,她的眼角和额头都有深深的皱纹。她的眼睛外围、口鼻外圈都红肿得不成样子,鼻孔下方的皮肤上还有冻干的鼻涕痕迹,可能冬天本就干燥,她还不断用干纸巾擦眼泪、擤鼻涕,又没空闲去照镜子所致。这些都让我那原本面相柔和靓丽的妈妈,显得憨楞愚笨,就像一个从农村嫁来城市的笨拙的粗妇。
隔着玄关的鱼缸玻璃,我向我妈望去。在某些瞬间,我无法接受当年那个青春洋溢、热情漂亮的妈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她究竟为什么会变成一个这样不讲究的人?我突然感到很丢脸。
男人希望自己有个漂亮老婆,但我很难理解,为什么此时的我,需要一个漂亮妈妈?难道我也需要跟别人比妈妈吗。
我看向我爸的遗像。相框中我爸,此时也正望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