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7日,离农历新年还有5天。凌晨五六点,皖南的天黑得像一口倒置的深井,街道偶荡来几声家犬嚎吠,声浪锐利地划破沉凝的空气,冲入重重高楼的间隙,又拽着悠长的尾巴远逝。这是疫情的第二个年头,小区群里昨天还在通知,说提倡微信拜年、减少聚集。
市区二环内,一片被拆除的红砖民房只剩残垣断壁。这场拆除工程始于三四年前,疫情开始后就一直搁置。挖掘机静卧瓦砾间,废弃的红皮沙发四脚朝天。废墟对面,左家坝小区四幢一单元边户,灯亮着,门却大敞着。那是我们家。
寒风像探路的鬼魂,呼出呜咽的怪声,从门前狭长的走廊毫无顾忌地灌进客厅。玄关台面上那座方形景观鱼缸中,几尾金鱼受惊般四散游逃。透着鱼缸玻璃往后望,餐厅靠窗的方台,供起了简陋的遗像。
我爸的照片斜倚在窗台边上,表情平和。他叫高建朋,市河道局干部,昨日凌晨病逝。屋内只剩我和我妈。我俩都穿着厚重的暗色棉服,坐在沙发上,一句话都没有。
电梯口忽然传来一阵沉重脚步声。鱼缸里的金鱼再度翻腾。三位丧葬服务的工作人员走入,他们都戴着口罩,为首的老妪头戴棕色毛线帽,左手拎了个几个灰色的礼盒,右手拎一个大黑塑料袋,里面露出黄纸和锡纸做的金银元宝。后面跟着三个男人,个个抱着一人高的花篮和收成伞状的花圈。年节将近,他们却从头到脚都穿素黑,便看起来十分专业。
“是我打的电话,昨天凌晨,我老公在医院去世了。”我妈不安地将双手合在一起搓揉,红肿着双眼,走到一条龙为首的女人面前询问后面要怎么做。
为首的老妪佝偻着脊背,将手中物事搁在玄关的阴影里。她抬手摘下毛线帽,拉下口罩,玄关的穿堂风吹过她的麻花辫尾,那些打着卷的灰发在阴影里扭动起来,夹杂的银丝在客厅的灯光下显得扎眼。她脸上的沟壑实在惊人,蜡黄的皮肤紧绷在高耸的颧骨上,活像蒙了层陈年羊皮纸的骷髅,两个眼窝里嵌着斗大的混浊珠子,仿佛沾满灰尘的玻璃球。最骇人的是那深陷的嘴,两片薄唇抿成青紫色的线,叫人惧惮下一秒这具干瘪躯壳里,就要传出民间神婆招魂时念的诡秘咒语。
老妪的确是个神婆。根据她的自我介绍,她负责讲解整场丧事的规矩,让逝者安息,生人不留遗憾。这种通晓人间和冥界规矩的人,自然就是神婆。
“你家不在外头摆灵堂哈?”
神婆瞪着眼睛,灰色的眼珠就像随时要弹出来。或许她没有瞪眼,只是她睁着眼看谁都像怒气冲冲似的。
我妈点头确认,说疫情不方便,就家里摆遗像,天亮后人会来家里上香。我们这是老小区,老人居住得多,我爸生前跟我一起在小区散步时,常见单元楼下摆灵堂,这灵堂一摆,意味着凌晨五六点就要炸爆竹、奏哀乐,意味着四方邻里那时候都得知道。我爸看灵堂的眼神很厌恶,甚至会刻意回避。他当场就立下了遗愿:如果有哪天他死了,不用给他摆灵堂,一切从简。但现实的问题是,我爸毕竟是单位干部,总得让他的老同事有个吊唁的地方。所以我们还是在家中摆了遗像。说到底,这也算个家里的小型灵堂了,花篮之类的丧葬用品自然全部要摆在家里。
神婆打开手中的黑色塑料袋给我妈看过后,又指了指其余同事,他们正在搬运花篮,说元宝、花篮、黄纸、线香他们都带来了,还有毛巾套装,一共七个花篮,额外送两个花圈,条子上落款写了我和我妈的名字。我妈挨个看了花篮和花圈上贴着的白联。有“女儿高松龄敬挽”一联、“妻子聂芳泣挽”一联、“兄嫂高建成杨慧全家泣挽”一联、“父高茂母万素荣痛挽”一联、“岳父聂卫军全家痛挽”一联、“岳母邓桂萍全家痛挽”一联、“外甥女何琤全家敬挽”一联。
“帮我弟媳妇一家添一个花篮吧。”我妈对那神婆说。
“添几个?”
“一个。”
“添一个就是八个花篮,双数就不对了,添两个吧,”神婆说,“你弟媳妇有没有小孩?”
“有。”
“有小孩,那就再单独出一个花篮蛮(嘛),写‘敬挽叔父’。”
“他家儿子太小了。”我妈皱了皱眉毛,心里想到了一些事。
“孩子小没关系的,主要是凑单数。”神婆说。
我妈思考了片刻。
“这样吧,你添一个‘钱春梅’的花篮,我弟弟聂刚一家送一个花篮就行。”
“钱春梅是谁?”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盼盼阿姨。”我妈回应说。
我认得这个阿姨,她网名叫“盼盼”,来过家里,比我妈岁数小一些,四十多。她和我妈在一个本地公益组织结识,到现在十多年了,一直很要好。可我仍觉得奇怪。盼盼阿姨作为外人,她的名字要是出现在一众亲戚出的花篮中,会显得格格不入。
我问为什么不让表弟单独出一个花篮?我妈把我拉到了一边,轻声说舅妈闹离婚的事我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家就嫑出两个花篮了。我没觉出这话里的意思,出不出的不都是我妈做主,一条龙照办,又不是让他家真花钱买一个送来,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出花篮这回事。花篮都写亲戚的名字,总比插进来一个外人名字要妥帖。我突然问舅舅和舅妈来吗?我妈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反正都发信息了,让我去把遗像摆正,过会就有人要来了。我也识趣地走向餐厅摆遗像的位置。
我爸的遗像就摆在餐厅窗前的台子上。相框非常简陋,没有立脚,确切地说,遗像是抵靠在窗台上的。这个位置,是我特意为我爸选的。因为这让我想起我爸生前在家撑着窗台、壮着胆往下看的样子。我爸恐高,但他每天都要撑着窗台往下看,就像有某种奇怪的瘾。我妈说,他好像不会游泳的人老爱往水里跳。
遗像前摆了上香用的小香炉。那是我爸几年前在西藏旅游时买的,一直放在家里的客厅茶几上,我爸用它来盛放点燃的香薰,现在要用来向他敬香。
遗像前,放了三个平时盛菜用的瓷盘,从左到右分别装着苹果、葡萄、香蕉,这些水果都是我爸生前爱吃的,尤其是正中间那一提新鲜的云南阳光玫瑰葡萄,那是我妈特意去超市买回来的。两天前在医院,他突然吵着要吃葡萄。
遗像正前方的地砖上,摆了一个不锈钢盆,现在拿来作烧黄纸的火盆了。我觉得这太潦草了,至少得是个瓷盆或者炭盆,这个不锈钢盆是我妈用来洗菜择菜的,前几天自己还用它装过淘米水。一条龙中有个男人正在往里放黄纸,用打火机烧了很久都没办法烧着,于是他从耳朵后面摸出一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几口,用烟头上的火星子去烧纸,这下才完全点燃。火盆里冒出烟,呛得我咳了几下,要去开窗,一条龙的男人制止了我,说外面风大,要把火吹熄了。我因烟味呛咳着,用手在鼻前扇风。说实话,我都想戴上口罩了。一条龙的人见状,自觉地往家门口去抽烟了。
我爸生前是抽烟的,而且嗜烟如命,一天要抽二三十根,常在家抽,这让我患上了慢性咽炎,经常咳嗽。三年前,我爸突发奇想,不知怎的突然戒了烟,在经历了大半年的戒烟折磨后,命运戏弄般地让他在市中心医院检查出肺部癌变。
我不再咳嗽。看盆里的火烧得正旺,蹲了下来,直直地盯着那些因烧焦而缓缓卷起的纸页。它们一层一层摞着,呈现出非常规整的秩序感,边缘虽已像岩石那样炭黑,紧挨着黑边却又迸发出亮红刺眼的火光,直到火光从一边蔓延到黄纸的另一边,黑边也逐渐爬满整张黄纸,这一摞黄纸也就变成焦灰。这种纸钱,以前我爸在清明节带我去农村上祖坟时也烧过,如果在户外烧的话,最后碎屑会随风旋转起来,这种情景我小时候就看得入神,我爸说那是祖宗喜欢我,把我烧去的钱拿走了。
我扭头冲客厅喊了我妈一声,问袋子里的金银元宝能烧吗,我妈瞥了眼黑塑料袋,又看看门口的方向,说等一会有人来了再烧元宝。
这时候,刚刚那个出门抽烟的一条龙的男人不知道何时进门了,他手上多了一根枯树枝,并将其递给我。我接过,像往常跟着我妈在中元节烧纸一样,用树枝捣了捣那盆焦灰,果然,几片还没有充分燃烧的零碎纸片被挤压出来,它们质量很轻,就像要逃逸一般,在地上旋了几圈,我将它们纷纷驱赶到火光浓重的地方。
八点多钟,天已经亮了。我看到外面的天是暗灰色的,想到前两天还出了大太阳,我还去医院住院部给爸妈送了饭。这时候,一众人来了,是我妈的朋友们,他们来帮忙。我妈昨日发消息,他们这下就都带了花篮或花圈来,往客餐厅靠墙摆上了。我见过他们来家里做客,一晃许多年了,认人的时候生了些。
盼盼阿姨是我妈最好的朋友。她放好花篮,就三步并两步向我妈走去,双臂张开,将她抱到怀里。我妈本来只是木木然地站着,一被抱住,喉咙里突然溢出一声呜咽,就像长久压抑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起初只是低低的抽泣,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滚落。可紧接着,那呜咽声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最后好似这几天的全部压力和情绪,都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几个朋友都围了过来,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背上,沉默不语。
我也想上前去抱我妈,可她已被围住,我过不去,就只能在不远处看着。上一次见她这样不能自抑的哭,是昨天在医院,殡仪馆的人带走我爸的时候。我转身,往火盆里丢入一沓黄纸,“啪嗒”一声响,最靠近火源的纸刚沾着火舌,便一下卷了金边,紧接着整张纸都跟着哆嗦起来,活像被烫到的老鼠。可转眼就被火舌按下去,化作一缕黑烟。
神婆见了,连忙过来,急得直摆手,说:
“你这一下子放太多,火要断的!”
我左顾右盼找打火机,放哪儿了,根本找不到。一条龙的男人见那火快被纸压灭了,连忙过来,用随身的火柴沿着纸边点燃。这个过程花了段时间。
一名男客听到声音,也忙赶过来,看到盆子里一叠黄纸,问:
“全放进去啦?火不能断的吧?”男客正在上衣和裤装口袋里摸打火机,要帮着一条龙的男人一起点火盆。
我看了看我妈的方向,她的脑袋还埋在盼盼肩窝里,身子一抽一抽的,像风里打摆子的枯叶。不规律的哭声弥漫着,一会儿“啊——”地拖长声,一会儿又“呃、呃”地打嗝似的哽咽,嘴里翻来覆去“命苦”“家里没人啦”几个词,字字都带血丝,听得人心里颤得不舒服。盼盼阿姨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笑的圆脸,这时候也皱成了晒蔫的苦瓜。泪在她脸上冲出两道亮晶晶的沟,下巴颏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擦的泪珠子。她一边拍着我妈的背,一边自己也在“吸溜吸溜”地抽鼻子,时不时用袖口抹把脸。
直到那盆火“噼啪”爆了个火星子,屋里的哭声才逐渐停息。我妈的朋友们撤掉了围在餐桌边的餐椅,又跑去各个房间将余的椅子、凳子统统搬出来,就连我卧室床边那个旋转椅都被拖出来了。他们合力把分散在各个房间的八九张椅子和凳子都搬来客餐厅,背靠着墙两边的花篮,面对面地放下,说客人们来家里,得坐会才走的。我很疑惑,客餐厅俨然摆成了沙龙聚会的模样,难道来吊唁的人不是上完香就走,还要坐下一起呱淡(聊天)吗?
早上九点钟,对街十多层写字楼的霓虹灯牌亮了起来,开始滚圈播放招商广告。来吊唁的人们陆陆续续从门口踏入,我大伯高建成和大妈杨慧分别提着两个花篮来了。杨慧说这个点,花篮不好买到,跑了附近几家花店,都还没开门。两个花篮,一个代表他们家远在美国赶不回来的我堂姐高松复,一个则代表杨慧那因高龄不能来到现场的杨老爷子。杨慧将手中的花篮放在门口,示意我大伯去摆放,就急匆匆进门去看我妈。我大伯见门口和家里都已经堆满了花篮,就把手中的花篮堆在了走廊墙边,放下东西后,主动站到家门口,点头弯腰地跟来客握手。我爸的同事和朋友他不认识几个,但他觉得有必要这样做。
我妈问杨慧:“大嫂,你从上海请假回来的?”
“学校放寒假了。”杨慧说。
“杨公知道了?”我妈看了看花篮上的字。
“一早上告诉我爸了,”杨慧的表情很不好,“他很痛心,没胃口吃早饭。”
“你爸都快一百岁的人了……”我妈的眼泪一下又出来。
杨慧扶住我妈,劝了几句,又问:“你爸爸妈妈呢?知道了吗?”
“他们知道了,只是他俩不方便一起过来,我就让他们都别来了。上过山之后再说吧,”我妈低声道:“爸妈都还不知道吧?”
杨慧摇了摇头。
我妈这时候口中的“爸妈”,说的是她公婆,也就是我的爷奶。截至目前,家里还没人告诉他们小儿子去世的消息。拿定主意隐瞒死讯的人是他们的长子——我大伯,他认为这个消息应该年后再说,避免他爸妈接受不了出什么意外,这样年也过不好。一家人都没多说什么,目前也都没违背他的意思,私自向老人透露这则噩耗。
“不让爷爷奶奶知道,这样做好吗?”我疑惑地看向杨慧和我妈。
杨慧接过话,她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讽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将目光投向门口站着的大伯。他正在招呼往来的宾客,我爸的熟人,如果有他认识的,他就冲他们咧开嘴笑一笑。他的嘴部动作牵扯了眼周的神经,双颊的褶皱因笑容加深,面相显得非常别扭。我知道,那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礼节性的笑,在灵堂这种地方,露出这种笑容是怪了点,但那是他的处事方式。我小时候见过大伯露出这种笑容,是在跟其他厂商在酒桌上谈生意时的标准面相,其他厂商也都回以这样的面相。我想,即便我爸跟他是兄弟俩,也有大不同。我爸面对局里同事的笑,往往只是微微牵动嘴角,嘴里应答着,不会像大伯那样生扯出一个明显咧嘴的表情。这种诡异的表情,我倒也见过——我爸生前怒不可遏地咒骂我时,就是这样凶神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