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山(上)
黄扬2025-08-12 17:592,893

2月8日清晨7点,阴风大作。皖南多丘陵,皖南人往往在山的高处建陵墓,安葬逝者,故而这边也将“出殡”说作“上山”。疫情期间,社区建议丧事从简,不宜聚众,故而我爸单位报上来的参与上山的名单不多。小田小刘说,有些人不走单位的名额,商量好了会自发过来,遗体告别后就走。

一条龙的神婆和那几个男人早早就来了。神婆见玄关的鱼缸被遮了起来,连连夸赞这种做法是合规矩的,但天亮了就不需要再遮了,于是把鱼缸上的毯子拿了下来。鱼儿见到亮光,四散开来,向神婆另一边游去。黑鱼浮在水面,似乎缺氧似的喘气,见到光亮后,甩了尾巴,向下沉去。

她将黑塑料袋里的臂章、白花都拿出来,平铺在客厅的茶几上,让我妈去提醒大家把白花和臂章戴一戴,公婆、子女、孙子辈的,都戴臂章,亲戚朋友都戴白花,都戴左边。

我妈轻声回应,并将一个黑色的带别针的臂章拿起,帮我别在左臂,自己则在左胸别了一朵白花。长辈今天都不来,就我一个人算子孙辈的。盼盼阿姨将剩余的白花分给了要一起跟车上山的人们。这一起跟车上山的人中,有个穿着红色毛呢大衣、画个大浓妆的女人,我本以为是那个沈雪沈姨妈,她毕竟长得没有什么辨识度,只能靠外形来认,问了我妈才知道,那是舅妈谷耀蕙家的大姐,跟我们住同一个小区,所以她替舅妈过来一趟。我轻声道这还能替的。我妈说舅妈要管儿子的事,来不了。我说她的穿着看起来不像来参加白事,倒像来吃喜酒的。我妈说她看到后心里也不自在,但人来了,也就算了。不过这些天,我和我妈已经遇过太多荒诞事,对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已经有些麻木了。

出殡的时辰到了,一条龙的人抱着放哀乐的音响,我戴上口罩,端起遗像,走出家门,在队伍的最前面作“领队”。神婆按了电梯,但人太多了,队伍于是被切分,只能一波一波下去。我、我妈和大伯大妈一起先下。电梯中途被其他楼层的人按停了三次,我跟捧着花圈的一行人一路跟人抱歉,请求先行,烦他们等下一班电梯,然后重复按关门键。那三个楼层的人反应出奇地一致:电梯门一打开就立即惊恐地背过身,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我很理解这种反应,我不禁在想,如果遇到别人抱着遗像坐电梯,我会不会跟他们的反应一样。关键是就要过年了。

下了电梯后,神婆将音响搁在灵车顶上。晨雾尚未散尽,哀乐便刺破了小区的岑寂。我捧着我爸的遗像,按规定坐在头车的副驾座上,心里对小区的邻居们说了无数声抱歉。

灵车缓缓驶出,带领着其他人的私家车,沿着既定的路线蜿蜒前行。这条路要经过我爸生前所有重要地方。当车行至那段熟悉的河堤时,我忽然直起背脊,小心翼翼地调整遗像的角度,让照片中的爸爸恰好能“望”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在相框上投下一道晃动的光痕,仿佛我爸正在打量这片他曾巡视的河道。我想,如果我爸的灵魂真能附着在这遗像上,那就要争分夺秒让爸爸看全、看遍,于是我捧着遗像往另一头的车窗方向转。这个动作似乎把驾驶员吓到了,他突然骂了一句“我操”。灵车微微颠簸了一下。我没有解释,只沉默地收回手臂,将相框重新抱在怀里。

殡仪馆的位置在一个山坡上,那里有一片巨大的墓园。有个建筑上面有几根烟囱,烟囱上空冒着青烟。我捧着遗像下车,我妈和后面我爸单位派出的车也都停好了,跟神婆一起,往我身边走。神婆的目光在着我妈和我之间跳跃,问谁去认人。我问什么是“认人”,神婆说,就是派一个人去太平间确认遗体——认哪具尸体是我爸,别到时候尸体拉出来,大家走到他面前做遗体告别时,发现人不对,那不是白白费了眼泪。

我妈想也没想,眼神没看神婆,也没看我,总之是看向别的地方,对我说,你去吧。

我爸单位的王然也来了,他非常客气地扶过我的胳膊,说他一起去。

王然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比我清楚流程。神婆带两人穿过追悼厅,到一个黑黢黢的类似于大仓库的地方,那就是火葬场。我一跨进去,直接看到一排整齐高大的火炉,我明白,那就是烧尸体用的。有的火炉在工作,有的是空的。正在工作的,会从烟囱排出烟气来,也就是远远看到的天上那些烟。我谨慎地吸了吸鼻子,倒是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王然搀着我走到火炉边,我正盯着那巨大的火炉出神,工作人员走过来把一个板子和笔递给我,让我签字。我不知道这会儿要签什么字,也没看表头,要签字就签字,无非是写下我的名字。 签完后,我趁机瞟了眼这火炉背面,也就是把人送进去的那个口子,里面黑乎乎的,烧糊了一样。

这时候王然搀扶的手用了些力气,他轻轻说别怕,你抓紧我胳膊。

看来凭他的经验,这里会是一个可能摔跤或晕厥的地方。

我平静地说,没事,我不怕。这听起来应该属于大逆不道的话了吧?但在那种情形下,我更乐意王然相信我已经怕傻了,在说胡话。我想,我爸要真还没死,在这火炉里烧上几个小时,也很疼的,我爸那样怕疼,在医院的时候疼得翻来覆去地喊叫,过五分钟就要打麻药,像这样被密封起来烧,是怎样绝顶的痛苦和绝望啊。我突然希望他能起来,这样就不用被推进去烧了。

王然让我走慢些,他跟我并肩来到隔壁的太平间。

一墙都是带着标签的冷柜,看着像去浴场洗澡用来储存物品的柜子,只不过是银色金属的质地罢了。我爸被被工作人员从太平柜里拉出来的时候,身上冒着冷气。他穿的衣服,就是那天我妈在医院帮他换的干净的那身。

我第一次见这种场面——第一次见我爸被从冷柜里拉出来。在我的设想里,我爸的脸会被冻成青紫色。我见过鲜肉在冰箱里冻个几天,也就变成绀色的了,但没有,我爸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眼睛微微闭着,只是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我看到那霜,又在想,冬天连一片雪落到眼睛上自己都冻得一激灵,那我爸会不会更觉得冷?这么冷的冰柜,就算他还活着,这样冷冻几天也该冻死了吧?所以,我开始祈祷我爸确实是在医院被诊断死亡时,就真的死了的,而不是像大伯说的“好像还有气息”。我希望在他身上盖床棉被,就像往日看我爸在躺椅里睡熟,我总要找来一床毯子给他盖上那样。可以盖吗?别人盖了吗?我的目光向旁边已被推出的、放在金属推车上的遗体望去,他们看起来都已经七老八十了,花白的头发,比我爸看着老多了。他们的身上都盖上了厚厚的棉被,被面绣牡丹绣龙凤绣祝福,还有绣上“寿比南山”的。

工作人员问我:“是不是他?”

我回过神,转过眼又看向我爸的脸,说:“是我爸爸,是我爸爸。”

我说了两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两遍。

“在这里签字。”

工作人员他递过来一个板子,板子上夹着一张打印了表格的条子。我签了名字。二月天气很冷,我的手指冻得僵直。我平常一般用草书连写,但奇怪的是,今天写的所有笔画都是断开的,好像连不上似的。

这时候,身旁的王然又对我说:“我扶着你,没事。”

我清楚,我没有恐惧。我用不着害怕自己的爸爸。他活着的时候我不怕他,何况他死了,话也没法说,动也没法动了。

王然扶好我,我猜王然是怕我像影视剧里表演的那样,痛哭流涕,或者干脆晕过去。现场真的有人这样做,我看在眼里。他们哭得悲怆、恼人、撕心裂肺。在陌生境遇中,人们常如舞台上的即兴演员,大脑库存中影视角色此刻的做法,便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们笨拙地模仿着记忆中的角色,将虚构的情感披挂在真实的慌乱之上,在自我与表演的夹缝中,完成一场仓皇的自我救赎。我认为这很蠢。

如果我大哭,或者晕过去,我爸能活过来,我倒非常愿意这样做一次。但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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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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