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山(下)
黄扬2025-08-12 17:595,586

认了人后,王然非要扶着我出来。我示意不用再扶了,既然平安无事地走过了冷柜和火化炉,还会出什么事呢。神婆在追悼厅门口站着,左顾右盼地等我们。厅里已经站了二三十人,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圈花篮和白色的挽联。正中间是一座透明的水晶陈列柜,里面是空的,底座围靠着层层叠叠的鲜花,一会工作人员会把遗体推进去。

见我出来了,神婆立即迎上来,问:

“我让殡仪馆的人给你爸爸送了一条草结的绳环,系在了他腰上,是替你送的,你看到了吧?”

什么草环?我茫然地摇摇头,说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但希望能给我爸盖床被子。我没说“他怕冷”这三个字。

“盖一床被子,要加两百块钱,你看你们要不要?”

我迟疑了。

“殡仪馆就有被子,一会遗体告别仪式,是会盖被子的,但火化不带被子。你们看,要也行,不要也行。”

我看向我妈。

我妈的眼鼻都浮肿,她摇了摇头,说准备的遗物里,就有我爸生前用的被褥,后面会一起烧掉。

大伯此时疾步走到我身边,用手拉下口罩,他脸色很差,指了指他自己的眼睛,轻声问:

“你爸眼睛是闭的吧?”

“闭着的。”我答。

“嗯,我那天跟他们交代了,让他们把你爸眼睛合起来。”

大伯说完,又把口罩戴好,陪我静静站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花篮花圈上,忽然迈步向前,蹲下身来。一条龙的人见他来了,连忙让开。他严谨地检查每一个花圈摆放的间隔、角度,直至那些挽联垂落的弧度。花篮里,白菊与黄菊但凡有花瓣脱落,或是烂了梗的,都被他挑拣出来,扔到追悼厅外已经堆满的垃圾桶里。

我站在追悼厅中央,四壁的白花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我忽然感到一阵刺痒的不安。这不安感并非来源于殡仪馆这特殊的所在,也不因我爸的遗体而起,却因这里很快就要响起轰鸣的哀乐,以及伴随哀乐一起汹涌袭来的如潮哭声。

这将是我从未见过的场景。

我害怕这样的哭声,尤其哭声来自于这些最亲近的人——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泄露过崩溃后的脆弱,却马上要撕心裂肺地表演悲伤。情绪应当自然流动,而非刻意压制进程,待到某个临界点,通过特殊场合和音乐效果催化,终于被批准释放。就好像这些布景和音效,只是为了给一幕约定俗成的伦理悲剧添把柴火。我太熟悉他们平日克制的面容,以至于预感到那些陌生的轰轰烈烈、涕泪横流,会像劣质话剧般令我感到尴尬和刺痒。

果不其然,随着我爸的遗体被工作人员从滚轮车上迅速地推入水晶柜,哀乐和司仪低沉肃穆的声音响起,我妈最先“啊啊”地哭了起来。随着司仪引导,大家有序地围绕着中间的遗体陈列水晶柜顺时针走动起来,我妈的情绪也随着现场的哀乐逐渐递进,开始嚎啕。她的身体被一边的盼盼阿姨紧紧地托住,才不至于趴到水晶柜上。

随着我妈嚎啕的声音,另一头响亮的哭声也起来了。我顺着看去,那是外婆邓桂萍。她不仅哭,还对着水晶柜捶胸顿足地喊着“建朋,建朋”以及“苦命,苦命”。几个宾客被这样撕心裂肺的哭声吸引了,目光从遗体上转移到外婆身上,见她鬓边白发,就明白了——这一定是逝者的母亲。我爸单位的同事见状,连忙上前去扶,嘴里低声念叨“高阿姨节哀”地哄着。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哪个母亲不痛心呢?苦命的母亲啊。

我走到水晶柜的正前方,看向我爸的面庞。这是这个哀悼厅里最平和的脸庞了。不知道工作人员用了什么法子闭上了他的双眼,让他不得见到这样的场面。他肤色苍白,但看不出一点病态,仿佛正睡着。他的胸膛以下果然盖着棉被,在右脚处的玻璃那块,贴着一张费用通知单,上面列着“仪容整理费”“化妆费”“火化费”等等一纵数字。我忽然觉得可笑,在这个地方,连永别都是明码标价的,永别的每一个流程都可以开具发票。那张明细表,就堂而皇之地贴在水晶柜上,提醒着每一双不知所以、投来好奇目光的红肿眼睛。而那张表右下角,签着我的名字。

告别仪式并不长,三鞠躬之后,宾客尽可离场。外婆走出追悼厅后,我妈的朋友们本想去扶她,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擤了一把响亮的鼻涕,抽了抽鼻孔。她走到殡仪馆大门口,那里摆着好几个火盆,每一个火盆都代表一个家庭正在这里办丧事。她没管高家的火盆摆在哪,随意选了一个,问人家亲属要了糕,喝了口甜水,跨过火盆,头也不回就走了。没人能猜到她刚刚进行了那样撕心裂肺的哭闹。我知道,外婆跟我爸,向来没多深的交情。料想外婆还要收回晾在外头的咸鱼腊肠,或者约了人一起打麻将的缘故,赶时间,只为了女儿的情面,来走个过场。

神婆悄无声息地来到我面前,说:“现在你妈妈要去结算火化费用,你要去选骨灰盒。我进不去办事厅,只能亲属进去,所以你要自己进去。”

选骨灰盒是丧葬的必要环节,骨灰总得有地方放,那是逝者在人间往后百年的唯一住所。想让逝者住进怎样的住所,选择权自然在亲属手中。

我说我爸生前说过,不要骨灰盒,不要墓地,可以直接把他的骨灰撒到江河里去。神婆明言现在环保局不让这样干,逮到要罚款的。无奈,我爸没法以这种潇洒的方式寄情江河了。

王然这下没法扶着我进办事厅了,只能在外头等着。我进入办事厅后,登时感到很热,里头暖气很足。我拉下口罩,喘了口气,汗一下就冒出来,有种头晕目眩的窒息感。我被指引走到一排木制的陈列柜边,那里面放了十几款骨灰盒,有不同的颜色、花纹、材质的,价格自然也不尽相同。工作人员问我逝者的性别、年龄、与我的关系后,带我走到中间一处木柜边。那是一个用防潮耐腐的缅甸柚木,表面经哑光环保漆处理,纹理清晰、触感温润。木盒上浮雕二十四节气缠枝纹,顶部饰以云头如意纹铜饰,侧板阴刻“往生莲华”吉祥图案。挺好看的。我看了眼价格,一个骨灰盒竟然要6880块。要是我爸听见了,一定也会摇头。我对工作人员说:“我爸不信佛。”

“这是骨灰盒的名字,信不信佛都可以用的呀!”

我摇了摇头,自己往前走。工作人员连忙把我引到旁边的玻璃柜前,又介绍了这款浅褐色的骨灰盒。我这次没听她介绍,直接看了价格标签。果然,又是一个4880多的,这是当地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他妈的,死人生意是好做。区区一个木头盒子,为了逝者最后的体面,亲属也要硬着头皮买。我又想,那穷苦人家怎么办?难道他们不用骨灰盒吗?

我硬着头皮,问最便宜的骨灰盒在哪。

工作人员明显没了兴致,用手指了指最边缘的柜子,转身坐到柜台里面了。

我几乎是小跑过去的。走廊毕竟长。可最便宜的“青莲”也要2000块钱。明显,“青莲”此名应作女人的用品。但“青莲居士”倒是男人,所以高我爸用应该也可以。我想起我爸生前确实爱穿码数小一些的、秀气的衣服。我选定这个了,热得受不了,只想快点离开。工作人员给我开了一张凭条,让我去哪个地方付款,从柜子里取出“青莲”。我双手捧着“青莲”出门的一刹那,一股冷风又把我吹得窒息,我却没手把口罩拉上去。我妈见了,迎了过来,从我手指缝里抽出凭条,看了一眼,夸我选的这个骨灰盒还挺好看的,爸爸一定喜欢。

我摇摇头,说我爸讲不了话了。

我妈的眼睛还是肿的,但她的语气显得轻松,说:“不说话就是喜欢。”

“这个骨灰盒要2000块。”我提醒道。

“没事,”我妈宽慰地说:“选得挺好。最后了。”

最后了,就这一步了。我妈去服务窗口付了钱,神婆将我们送到殡仪馆门口的火盆。跨了火盆,吃了糕,喝了甜水,这个葬礼仪式算是真正地完成了,神婆说,火会烧除邪祟、隔离阴界。我坐上我妈的车,我们要去办理车辆过户——这车是挂在我爸名下的。

刚驶出殡仪馆门口,上了马路,我妈立即用车载语音拨通了一则电话。

“爸,我还是得跟你讲一声。建朋前天凌晨走了,今天上山,我们刚从殡仪馆出来。”

我好奇我妈怎么突然打电话通知外公这件事,她跟外公分明关系一直不算太亲密。

“……魏云海昨天一早就打电话跟我讲了。知道了。”

我深深地惊诧,对面不是外公聂卫军,而是爷爷高茂——我妈还是没有选择继续隐瞒我爸的死讯,她不想让爸爸的父母留下遗憾。

我在等,等我爷爷那一句“我马上来”。那时候,我可没有考虑我爷爷已经85岁了,年老体弱。但后来,我又分析出来了:如果连遗体告别都没来,现在遗体告别结束了,人们都离开了,爷爷又怎么会来呢。

我妈听对面很长时间没有回复,问道:“爸,你还好吧?你看要不要跟妈讲一声。”

于是这个问题的决定权,现在转交给了爷爷。

“先不讲,年后再说吧。”对面的声音苍老低沉。

“好,你多保重。”我妈说完,对方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我看向驾驶座的我妈,她一向是个听话孝顺的好儿媳,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这样做。但我现在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爷爷在知道自己亲儿子的死讯后,可以做到如此平静,且还选择继续瞒着奶奶。

“为什么爷爷不来?”我问。

“来?他怎么来?”我妈看向后视镜中我的眼睛。

“他如果想来,有千百种方法来,”我继续道:“我以后要是生了孩子,孩子死了,我是怎么样都要来看他最后一眼的!更何况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已经两年没见了。我想看看他的脸,哪怕他死了。”

“高松龄,爷爷奶奶岁数大了,追悼会上来的很多都是爷爷之前的同事,以及同事的子女,爷爷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他怕被看笑话,”我觉得心中极其难受,但她仍然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他觉得儿子死了,很丢脸。他们觉得我爸的死很丢人!”

我妈没有说话,她长叹了一口气。半晌,她道:“高松龄欸,你还记得在追悼厅看到的那些家庭?白发人送黑发人,哪个老人不是被几个人驾着从楼梯上下来的?爷爷奶奶岁数这么大了,来了现场,要真出了什么事,谁负责?”

“所以你们是怕负责。”我定定地说。

我妈皱紧了眉头,她用手掌砸了几下方向盘,情绪激动了起来。

“你现在还小,可以不管不顾,但家里老人出了问题谁来管?你就会在一旁嘴皮一碰,讲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你又能帮什么忙?!”

“爸爸的葬礼,我没帮忙吗?”我反驳道。

就在这时,我妈的电话响了,她接听了电话。

“小芳……”

是奶奶万素荣的声音。

“……妈?”我妈惊讶道:“你……知道了?”

“你爸没讲,但我猜到了,”奶奶的声音颤抖着,“我看他刚刚打电话表情不对,问他什么都不讲……是不是,建鹏嘀事啊?”

我妈此刻再难绷住情绪。后视镜里映出一张痛苦的脸——眼睑浮肿,嘴角下垂,像是有人用粗糙的麻绳将她的五官都勒紧了。

“妈,建鹏前天凌晨走嘀……大哥讲不要告诉你们,但我觉得不告诉你们不对,你们有权利知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奶奶的声音颤抖着。

“妈,我在路上开车,一会跟你讲吧,先挂了啊……”

我妈挂断了电话,两只眼睛一下渗出泪水。太阳已经从云后出来了,晨雾渐渐散,暖光洒在常青的行道树上,树影掠过挡风玻璃,光斑在仪表盘上一阵阵地跳动。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挡风玻璃上,那团光晕越来越亮,越来越烫,最后化作滚烫的泪珠,从我妈的眼眶奔涌而出。

我从包里取出纸,我妈没要。她默默地开车,像往常接送我爸往返家和医院,或接我上下学那样。我看向车窗外面。城市像一幅被水洇湿后重新晾干的水墨画。梧桐树褪去晨雾的遮掩,露出斑驳的枝干,那些皲裂的树皮,让我想起我爸干裂的嘴唇,那时候,我只能用棉签蘸着水涂抹在我爸的嘴唇上。沿街,早点铺子的蒸笼揭开,带着香味的白汽游走在人行道上。红绿灯交替的间隙,洒水车放着《兰花草》的调子缓缓驶过,水珠在柏油路上弹跳,映出无数个变形的太阳。

等我们到了办理车辆过户的地方,正在大厅取号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很惊讶,我们这辈人一般都是发微信,不会有人贸然打电话。我一看屏显,果然是稀客,打来电话的是我的堂姐,大伯大妈那远在美国读书的女儿——高松复。她自从高中就被送去美国,自从五年前那个扎着马尾辫的身影消失在机场国际出发口,我们之间,就只剩下家族群里偶有的节庆问候。

“高松龄,”对面的声音非常温柔,“我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非常抱歉,你一定要看开,不要给自己太大的负担。”

我听这满口别扭的中文语法,心里已有三分火。

“我没有负担,”我说:“我唯一难受的是,我妈为我爸的事,在医院陪护了两年,身体差了好多。”

“我爸妈也是。”对面传来这样一句话。

大厅的空调突然嗡嗡作响。我看见我妈正弯腰捡起掉落的号码纸。

“现在终于结束了。你也要让自己休息一阵,要相信主的恩德,主会庇佑你和你妈妈,你要感激主赐予你的一切……”

“我不信什么主!主也没法儿让我爸活过来!”我突然难以抑制地提高音量,打断了她的话。隔壁窗口正在办理过户的中年男人转过头望向我。“我爸死后有一堆流程手续要立马办,我现在跟我妈在一起在过户车辆,你不知道情况,瞎建议什么?”

“我是为了你好!我想让你和你妈休息!”对面也打断了我,语调陡然尖锐起来。

“我现在很忙,没法休息。你要是没事,就去找你的主吧!”

对面没等我说完,就狠狠挂了电话,忙音像一记耳光甩在我的脸上。我举着手机僵在原地,大厅的嘈杂声突然退得很远。这不像她,这不像那个在家族群里,永远挂着得体微笑的高松复会做的事。但我不习惯接受强硬的关心。照章办事的走过场、姗姗来迟的违心话,我一概不要。从那之后,我也没与我这位近亲通过一个电话。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奶奶那时候都说,我俩比亲姐妹都亲。

是什么让我跟我堂姐走到了这一步呢?是距离吗?

叫号的播音声响起第二遍。我妈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肘,我机械地跟着我妈往窗口走,看着我妈根据工作人员的指示,把拇指按在印泥上,鲜红的油墨像道新鲜的伤口。还有个环节,是要剪断旧车牌。在剪刀咬住车牌的瞬间,金属发出尖锐的呻吟。断裂的脆响,让我回到了我爸病床边,当他的监护仪报警的瞬间,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变成了永远的直线。车牌松脱了,歪斜地挂着,像片将落未落的枯叶。最后一颗铆钉崩开的瞬间,整块车牌“铛啷”一声落在水泥地上,声音那样的清脆,就像打破了某种禁锢。我妈弯腰捡起这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片,边缘有些割手。工作人员为她拍下取证照片。

带着新牌标签走出车管所时,春风卷起几片梧桐树的新叶。我把装着旧车牌的文件袋塞进后备箱。关门的声响,惊飞了路边悠悠然啄食的麻雀。它们先后扑棱着翅膀冲向蓝天,像无数被剪断的过往,四散而去。

回到左家坝小区时,那张原本高高贴起的讣告,已经被撕掉了。门口年轻的保安说,是贴它的男人开车来,把它撕下的。我能想到大伯撕讣告时的神情。

我拉了拉我妈的手臂,说:

“妈妈,我们都看开吧,一个时代过去了。”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 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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