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高茂,出生在四十年代,上头还有七个姐姐。老高家盼了八胎才盼来这么个带把的,高老汉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滴,口里念叨“高家有后了。”那年头,高老汉砸锅卖铁要让这独子走出这重山。村支书送高茂去省城读大学的吉普车门关上的瞬间,高茂从车窗瞥见茶山上有个麻花辫、红头绳的姑娘,她没读过书,但眼睛很亮,那就是我的奶奶万素荣。
两人的小儿子高建朋,也就是我爸,出生那年,家属院半死的老梧桐结出了一簇簇紫花。市水利局的同事都来贺喜,说这是祥兆,长江水库项目的闸门建成那天,旁边的老树也开过这种花。高茂听了,欣喜地将高建朋抱起来逗弄。高建朋仰天大哭,尿得老高,高茂觉得不雅,伸慌忙出手按住,还是被淋了一身。
1998年,长江发了大水,高茂加入抗洪抢险三个月没回家。表彰会上,他戴上大红花,领导与他握手合影,现在被裱起来放在他的书柜里收藏。那一年,大儿子高建成给他生了一个孙女,就是高松复。局里马得胜那派眼红高茂,趁机说高茂这是“断子绝孙”了。高茂没说什么,但我爸知道后,连天祈祷他媳妇肚里的是个男孩。两个月后,我诞生了。
应了谶般,我爷爷确实没了孙子。应了谶般,他后来也确实丧了一子。
爷爷和奶奶自从六十岁陆续生了白发,在家帮着互相染成黑的,出了门在人面前,就还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过自从我爸去世以后,二老再也不染发了,皆是一头银发,浑浊的眼睛,衰老恍惚的神态。我不清楚,不再染发,是否就是爷爷奶奶祭奠我爸的方式。
我问:“你们不染头发了吗?”
爷爷问了几遍才听清,沙哑地回应道:“不染了,老了。”
我还是象征性地劝了一句:“那件事,你们不要想了。”
爷爷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搭在膝盖上。过了一会,他才开口:“你爸爸去世的当天,我就知道了。局里好多年不联系的人都打电话给我。”
我看向爷爷。他的银发很扎眼。
“打来几十个电话。我把手机关了,过了段时间再打开,他们还发了短信来慰问。”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天,告别仪式上来了多少人?100个有吧?”
“30多个,”我说,“疫情,过年,不会来那么多人的。”
“来的都有谁?刘局长来了吧?省里的呢?”
“来了。省里不知道。”
“马得胜呢?”
“不认识。”
爷爷顿了顿,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
“我把脑子里那个闸门关了,不想了。”
闸门关了。
我盯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令我头晕眼花的愤怒——他把“闸门”关了?这么轻易就可以关了?我想象过无数次,我爷爷奶奶在知道我爸的死讯后会如何崩溃,会如何痛哭,会如何被丧子之痛击垮。可我看到的,只是两具缓慢衰老的躯体,像是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连挣扎都没有。
我替我爸感到不甘。大家都说,我爸是他们最宠的小儿子。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银发,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衰老恍惚的神态。然后,我转身,走进了厨房,从篮子里取出万素荣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蔬菜来洗。水龙头流出冷水,哗哗地流,流过我的手掌,从指缝里钻出去,汇聚成漩涡,最终顺着水池规定好的路径淌进下水道。我盯着自己的手,突然想,他们或许不是不痛苦,或许只是痛苦已经把他们啃食殆尽,让他们失去了表达的精力。又或者,他们真的把闸门关了,把痛苦锁在了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我不知道哪一种更残忍。但我清楚,痛苦是不会消失的。
奶奶从阳台料理好盆栽,来厨房看到我,说:“我一直以为你爸爸是低血糖。”
我的语气充满无奈和气愤:“得低血糖怎么会死呢!”
“他不是经常头晕、没力气吗?这就是低血糖啊,我年轻的时候也低血糖。”
我记得,奶奶察觉我爸身体异样后,曾连招呼都不打就跑来“突击检查”。那天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爸和我妈都在医院。想到家人一直瞒着我爸的病情,我不知如何跟奶奶解释,便不发出动静,装作屋内无人。谁知奶奶固执地敲门敲个不停,惊动了邻居探头张望。这执拗的老太太,竟真以为门会开,干脆坐在走廊窗下,扒着栏杆向外张望,仿佛能望见儿孙的身影。我从猫眼里看着,心头堵得慌,怕她出事,终究开了门。奶奶一见我,眼睛立刻红了,呜咽着“你就把奶奶关在外头”,抬手拍打我的胳膊。我只觉一阵烦乱,决心这次必须冷下脸,让这老人明白不是事事都能随她所欲。我一把拉住奶奶就往屋里带。
“他不在家,”我没好气道:“我爸跟我妈都在医院。”
“你骗我吧。”奶奶嘟囔道。
“好,好。你不是要找你儿子吗?你进来看看,你进来看看呀!”
奶奶被我扶起,拉到空旷无人的家里,她真的径直走去我爸妈的卧室,并没见到人,又看了看窗台和窗边,就好似这年近五十的儿子正在与她躲猫猫。没见到人,奶奶又不放心地疾步走到盥洗室、我的卧室查看,就好像她儿子正在如厕,或在女儿卧室……看书。
“真不在?”奶奶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我。
奶奶的眼睛年轻时出过问题,现在基本视物不清,但瞳仁却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表情——我看到自己此时像个凶神恶煞的鬼。这样折磨自己的亲人,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我却无法不这么做。
时间回到当下。我看向奶奶的眼睛,那双眼睛固然有丧子的悲哀,但更多是对于天降灾祸的惊疑。她拒不认账。
我盯着奶奶的眼睛。那双眼底沉着悲哀,却浮着一层更顽固的杂质。她曾因儿子突然消瘦,连招呼都不打就闯去他家,坐在门口等有人为她开门。她那时候是多么急迫地想见儿子一面啊!如今儿子死了,她反倒显出异常的镇定。这前后的反差,让我寒心。
“不是低血糖。是癌症。肺癌。”我陈述道。
“怎么会得癌呢?建朋多么好一个人呐!对朋友又热心,对领导又尊重,年纪轻轻就在单位做了干部,多少人羡慕呐!哎!前几年,建朋,带你妈去大城市,买了好多好多衣服……”奶奶的眼神流露出难以名状的痛心,她哎哟哎哟地叫着,握紧了拳头,就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家长面对自己顽皮的孩子。
“那是我妈陪他去大城市化疗,”我觉得厌烦。这个老奶对自己儿子滤镜太重了,我突然逆反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爸有过外遇,就是在外边有过女人,你清楚吗?我妈还找那女的谈过。”
她移过目光,擦了下眼泪,但并不在乎自己儿子外边有没有人。这对她不重要。她还是按自己想要继续表达的方向,回到了她儿子怎么可能得癌的话题。
“可是他那么强壮的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可能得那个病呢!”
我看着这名老人颤抖的模样,像看一片不肯坠落的枯叶。三年足够癌细胞啃噬完一副骨架,却没能磨钝这老人固执的想法。也许三年的缓冲,对于我和我妈来说,死亡的结果并非不能接受,但对这个老人而言,这就是突如其来的噩耗,即便我爸的的确确因此而死,她也不愿意接受现实——这是高家人三年以来搭台唱戏,决议隐瞒事实,最终结出的苦果。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觉得爷爷奶奶完全无辜。我并不同情眼前这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生病,凭什么你儿子不会生病?”我这样说。
奶奶很惊讶,她没料到我此时不劝慰自己,反而会这样刺激自己。就好像她并不是我的奶奶,死的也并不是我的爸爸。
“是先得了低血糖,再引发的肺癌吧?”她仍不愿意放弃她那可笑的想法。
我觉得她的无知已经到了难以理喻的境界,这比她曾经说过的“吃白米饭能补充蛋白质”更甚。
她仍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她红肿的眼睛又望向我,语重心长道:“松龄,你以后一定要多生几个孩子,最少最少,也要生两个孩子!最好生三个!”
我觉得,这句话现在说出来,太残忍了。我扭过头,走到玄关,穿上鞋子打算离开。
爷爷听力不好,见我不再跟奶奶说话,穿鞋要走了,连忙快步上前,开口问他自己需要了解的情况了。
“你保送研究生的事,你们校长,有没有在全校发表讲话?”
他的右手握拳,挡在嘴前,微微颔首,盯着我的眼睛。他浑浊的眼睛此刻闪着光,声音诚挚而又急迫。
“你有没有戴大红花?校长有没有在全校师生跟前,公开表彰你?”
荒唐。但这一刻,我咧了咧嘴,露出的是苦相。我很想哭。
我感到痛苦。我想摆脱这一切。
我知道,爷爷的耳朵不灵光,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于是我看向奶奶,又像在看着空气。
“你两年前能一声不吭坐在我家门口等我爸,他死的时候,你去哪了。”
我撂下这句话后,正欲开门离去。奶奶见状,惊讶的神色爬上整张脸,立即疾步走进厨房,把我妈拉到一边,虚掩起厨房门,用严肃的语气道:
“小芳啊,我拿你当女儿,我有什么说什么,说的不对你别放在心里。”
我闻言走回厨房门口,通过虚掩的门缝,我看到我妈疑惑的神色。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让婆母突然讲出这么郑重的开场白。
“松龄原来给我带的时候,是多好的孩子?这几年,你看看,你把她带成什么样了!”
往后,每年到了我父亲祭日,奶奶总要给我打电话,东问问西问问,我都装作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我妈都会在旁边说“你就跟奶奶说已经给爸爸烧过纸了”,我这样说了,奶奶才会说“那好,你忙,就不打扰你了”,然后挂掉电话。有时候,奶奶有意无意会把我或者我妈叫成“建朋”,但我们不会更正她,她自己反应过来后,眼眶就会红。不过她老了,眼眶经常是红的。我通常是礼貌性地噤声,我不希望严苛的高家人怪罪我欺负一个八十岁高龄的老人,更不希望我爸在天上看到我这样对待他妈。
我想过,我爸死后是不是真的上了天。或许他上不了天,不知道。总之我不怕所谓鬼怪了。冥冥之中,我似乎与传说中的“阴间”取得了一种微妙的联系,毕竟我在阴间有人了。我设想的阴间并不恐怖,它是平凡且普通的,说不定也有外卖小哥、快递员、演员、杂货店老板,而我爸——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什么干部,还喝不喝酒、抽不抽烟、打不打牌。我坚信,这个世界故去的人们都会帮忙建设那个世界,让它一样充满烟火气,甚至让它更温馨、更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