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当晚，即便顺着彻夜不息的灯光、不绝于耳的打牌叫嚷声，我爸的魂并没被引回家里，入他妻女梦中。大约是大年初二，我才第一次梦见他。他裹在被子里，戴着保暖用的毛线帽，帽下的脑袋没有一根头发。他脸型消瘦，皮肤苍白，眼球从眼眶突出来，大口地喘息着，跟死前的状态别无二致。他说自己浑身流冷汗，喘不过来气，很难受。他问我他死当天，有没有保留下来什么资料。我说拍了照，也录了像，还把他之前拍的X光片、诊疗单都保留了，没烧。我以为我爸会勒令我把这些东西都删掉、扔了，因为他不喜欢家人的手机里有“不好”的照片。但他没有说什么，最后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醒来后，将这个梦告诉了我妈，我妈想了想，说这是我爸不放心，回来看我了。我问我妈有没有梦见过我爸，我妈摇了摇头，但说表姐何琤说她梦见过我爸托梦给她，说要一双新鞋，她还特意去我爸坟前烧了。我问如果我爸真要东西，为什么不来找我或者她，我妈摇摇头说不知道。我问我妈X光片、诊疗单还在不在，她点了点头，说上山的时候就全部烧掉了。我说留下就好了，万一是误诊呢。我妈摇了摇头，说人都不在了。
同是那天，我收到了一条来自朋友邵苇的消息。
“你家住几栋几单元？我过来一下。”
我很奇怪，这个当初对自己说“你要理解”的人，怎么突然要在过年的时候来我家？
“你不害怕吗？”
“不。”
“没事，家里没有夸张的东西。”
“嗯。”
我下楼把邵苇接到后，邵苇就坐在沙发上，陪我一道打量电视上方的满墙照片。那上面还挂着我满月的照片、全家福、我爸妈的婚纱照。
“这是我爸。”我指了指我爸妈的婚纱照。
邵苇点点头。她没见过我爸，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这样安静的陪伴，相比于其他只发一句“节哀顺变”的本地朋友来说，已经让我非常好受了。
“要喝水吗？”
她点点头。我拿起茶几上的杯子，绕过玄关，像守夜那天一样给来客倒水。家里的纸杯已经丢弃，我拿的是洗净的玻璃杯。
玄关柜台上的鱼缸已经空了。鱼陆续死光了。制暖机和制氧机都关了，鱼缸也不再发出声响。邵苇问这鱼缸里是不是曾经养过鱼。我说有，本来养了一只黑鱼，一群热带金鱼。都死了。
阳光落在空鱼缸的玻璃上，映出我们模糊的倒影。
几个月后，我又一次梦见了我爸。这次的梦境发生在一艘船上，跟第一次梦见他不一样，我爸已经跟正常人一样了，不再是憔悴瘦削的模样，头发长得非常茂密，穿着九十年代流行的咖啡色长袖外套，黑色里衣，从一艘船的甲板向我满面春风地走来，看起来是有精神的，说话也有中气。
我欣喜地对他说，你活过来了。
我爸躺在旁边的沙发上，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说，肝全烂了。
我没想到。我没有说话了，背过身去，只觉得又是癌症扩散 。那总有一天他还得死。他奇迹般得活过来了，却又得死一次，而且还是原模原样、痛苦地疼死。我想起来他在医院病床上穿着病号服的样子。我想，他不能再总是打麻药了，到后期神经会错乱，会被成瘾性逼得越打越勤、越打越无效，会整夜不睡觉，整夜要人帮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大小便憋着难受却没有力气解，不停喊疼，说胡话。
我问他，这次要不要告诉奶奶？我是指他活过来的事。毕竟他死这件事，家里人当时选择隐瞒，导致奶奶到现在还沉浸在惊疑中。
我爸说，暂且不要。
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他很快就又会走了，所以不要告诉爷爷奶奶他回来过。
毕竟，如果神迹只闪烁一次，不如从未照亮过绝望的眼睛。
我醒来后，枕头上又湿又凉，眼睛肿得什么也看不清。
年后，外婆邓桂萍来了家里，她带了我妈小时候爱吃的凉拌海苔，坐了一会，问了亲家的情况，也就离开了。外公聂卫军几小时后也默契般地来了，问了房子的归属，寒暄几句后，带走了我爸留下的几条烟和酒，说他招待朋友要用。
2024年，我妈通知我新房交房了，我们要搬家了。这边的房子迟早要拆，周围的拆迁区已经恢复施工，环境将会变得非常差。我看向我爸养花的窗台，那十几盆花草在日光里静默着，有的蔫了，有的还绿着，枯荣之间，像一场无人见证的轮回。我和我妈一道，刷净了鱼缸，水渍擦干后，我从玻璃上看到了我的脸。我想起，菲丝那晚用毯子遮住鱼缸时，也一并遮去了爸爸回眺的目光。
我在我爸生病后问过他，能不能把他的事记录下来，以后写成小说。我爸笑了，说记录下来也好，算是给我提个醒，要对自己好一些，身体才不会报复自己。况且，以后的事，他也管不到了，无论如何，往前走吧。
鱼缸空了。
盼盼阿姨送来的腊肠还挂在厨房，油珠偶尔滴落，在瓷砖上凝成琥珀。小田和小刘来过，说由东淳新提拔的葛副局长，话里话外都是“一切照旧”。我妈后来告诉我，葛师傅原来是我爸的司机。
我站在客厅，很静。温和的阳光从餐厅的窗户照射进来，灰尘在微风中打着转飘飞。一切仿佛重回正轨，平静、平凡。的确，闸门关了，一切都会恢复平静，水流和鱼群也总会找到新的方向。
曾经奔涌在我心口的巨潮已经泄洪。我长呼一口气，卸下了负担，只觉得身体很轻，思想也很轻。我又大口深吸一口气。我站在玄关，环顾三面墙。这里是我跟我爸妈住了十几年的家，我在这里长大，我跟这里告别，我从这里启程。
我不害怕。我往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