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第十三章 心病
黄扬2025-08-12 17:597,530

2023年,我毕业后,在南京工作了两年。我工作的地方离租的房子很近,中午可以回家休息。3月22日,南京已经下了两周的雨。我的手机陆续收到了好几则来自市防汛办的水位上涨预警短信。我刚刚结束一场持续四个小时的会议,领导在会上布置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疫情反弹的情况下,我们仍然需要亲自前往客户现场谈判。我中午回到家,坐在床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被窗框切割成规则的几何形状,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绝望。纵使我此刻想破窗而出,外头也是不知何时休止的阴雨。我感到绝望和窒息,然后,毫无预兆地,我开始嚎啕大哭。更可怕的是,在哭到几乎缺氧的间隙,一阵连续的、诡异的笑声突然从我的喉咙里挤出来。我就这样又哭又笑,像个疯子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知道这个情况很不同寻常,我没这样过。理智让我感到恐惧,我抹了把脸,打开手机搜索离家最近的有心理科室的医院。在出租车上,我给领导发了条信息:“刚哥,我身体不舒服,下午想去医院做个核酸检测,请假半天。”然后给我妈发了条更真实的消息:“妈,我刚才突然控制不住大哭大笑,现在去医院看看。”

手机很快震动起来,是我妈的回复:“领导骂你了吗?还是遇到啥事了?”

“没遇到什么事,就是这几天下雨,总是很伤心。”我打字的手指在发抖。

“那为啥哭?”

“我不知道,”我盯着窗外模糊的雨景,“可能就是情绪的发泄。”

那家私立医院的心理科门诊比我想象中拥挤。我挂的是最贵的专家号,挂号费就花了300块。候诊区的椅子上坐满了神情各异的病人,有的目光呆滞,有的坐立不安,还有的像我一样红肿着眼睛。

那位专家的介绍就贴在诊室外的墙上:国家级人才、多项心理疗法创始人、五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照片上的他穿着白大褂,面带微笑,看起来值得信赖。我在塑料椅上等了一个小时,期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当叫号系统终于叫到我的名字时,那些压抑的泪水又决堤而出。

诊室里,那位照片上笑容可掬的专家戴着口罩,头也不抬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高松龄。”我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扭曲。

“多大啦?”

“25岁。”

“年轻的姑娘啊,”专家依旧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说说看,怎么啦?”

“我刚刚在家,突然就大哭,然后大笑,停不下来。”我伸手去抓他桌上的抽纸,擤了鼻涕后想扔进垃圾桶,却发现那个小垃圾桶已经塞满了皱巴巴的纸团。

“这样的症状多久啦?”

“就今天,很突然地。”

“自己意识到什么原因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抽噎着说:“工作压力太大,领导总是布置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疫情期间也要去客户现场,被感染发烧了也得在家照常写方案,否则就会被谈话。”

“现代年轻人普遍遇到的现象哦,压力大,想不开,”专家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还有别的吗?”

我摇摇头。

“这样,你先去做个心理测试看看吧,我看看你哪里有问题。”专家打印出一张检查单递给我。缴费时我才发现这项测试不能医保报销,800多块,需要自费。我咬了咬牙,还是刷了卡。

测试间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只有一张桌子和一台老式电脑。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示意我坐下,然后自己坐到角落的椅子上开始刷手机。

测试都是选择题,我很熟悉,念书的时候和入职前也做过类似的。但今天每一道题都让我犹豫不决,因为按照实际经历,我的行为确实在不同情境下有完全相反的选择。直到屏幕上出现一道题:

“我的父亲是一个好人。”

下面有五个选项:非常同意、同意、不确定、不同意、非常不同意。

我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突然感到无法呼吸。我爸去世那天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妈妈告诉我的往事,爷爷奶奶拒绝参加葬礼的托词,与爷爷有仇的老人特意托人送来钱“慰问”……

一声呜咽从我喉咙里挤出来,然后是抑制不住地抽泣。我抱住自己的头,工作人员见状,只是走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电脑屏幕,又坐回去,低头回复家人的语音消息:“知道了知道了,晚上回去吃饭。”

她只是拿我当八卦看了,晚上吃饭时拿在餐桌上说。

我颤抖着选择了“不确定”,然后几乎是抽泣着完成了剩下的题目。我不想哭,我爸死了那么久,我一直没哭。偏偏今天,这么突然地哭了出来,就像对之前没流眼泪的补偿。

测试报告立刻就打印出来了。工作人员把纸递给我。那上面诊断结果是“轻度焦虑、轻度抑郁”。我心里想,原来这就是“焦虑症”、“抑郁症”。

我回到诊室,那位专家扫了一眼报告,轻描淡写地说:“你没有问题。”

“可是我心里还是很难受,”我并不希望我真的有什么问题,但他说我没有问题,似乎就像这样结案,这是绝对不负责的。我的眼泪又流下来,像申辩一般补充道:“刚才做题时有一道关于我父亲的题目,我顿时就哭了出来,非常难受。”

“哦?什么题目啊?”

“问我爸爸是不是个好人。”

“怎么呢?”

“我爸爸几年前因为癌症去世了。他的葬礼上,我爷爷奶奶没有来,因为他们觉得,”我叹了一口气,眼泪又掉了下来,“觉得我爸的去世是件丢人的事……葬礼上,还有爷爷的仇人送来钱羞辱我们……而且在守灵的时候,我妈告诉我我爸在我小时候出过轨,我不认为他是个好人,我不认为他是好人……”

专家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哎哟,乖乖,哎哟,他们这样做太不对了,怎么能这样呢。高松龄,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误。”

“可现在爸爸不在了,我担心,我妈妈会想再找个男人,我不想让我妈妈再找人,我很害怕……”

我说出来了。这种不知所起的隐忧,自我爸去世后,就一直折磨我。我常自哂这种心窍要能放在工作上,也不必挨受领导同事的白眼、回头再用他们冰凉的恶语反复自我浇灌。可现实是,我妈的交友圈广,男性朋友不少,加上我一直在外地上班,她如果保持独身,晚年会非常孤独,所以她出于“搭伙过日子”的需要再找个男人,并非毫无可能。我心知这种可能,但我自私地祈求它不要发生。如果在我爸去世后,我回到家还要面对一个跟我妈同吃同住、需要我妈像服侍我爸一样服侍他的陌生的男人,我宁愿不回家。这时候,我又想,假设我已经结婚了,是不是就不太在乎我妈会不会再婚了,毕竟我也有自己家的事情去忙。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似乎理解同龄人如此早结婚的潜在理由,或许他们跟我妈当年嫁给我爸的想法一样,想跳出一个火坑,不再管那摊子事,过自己的日子去。但结婚不该是为了逃避其它一些什么,我是这样,我妈也是。

“哦,你妈妈多大岁数?”专家抬头看我一眼。

“五十多了。”我不清楚为什么专家会对我妈的年龄好奇。

“那不会的。”专家没有在看我,摆了摆手,好像在说这件事完全没可能。

我低下眼,虽然感觉怪异,但也吃了一颗定心丸。专家这样说一定有道理的。

“姑娘,你对你自己不好啊,”专家说:“如果你爸爸在天上看到你这样,他会不会伤心啊?”

我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郑重其事地说:“我不知道。”

“爸爸一定会伤心的。”专家斩钉截铁地说。

我感到荒谬。这个国家级专家在用童话和宗教的方式安慰我?我爸已经死了,他是不会伤心的。我摘下湿透的口罩,又扯了几张纸擤鼻涕。我的脸现在一定肿得像猪头。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上天堂。”

专家看了我一眼。他可能也需要花时间来应对下我这种说辞。

“你对你爸爸是爱的,只是发生了一些事,或者是你爸爸的一些做法,让你受到了伤害,你产生了恨意。你现在的情绪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的心理创伤,你家里传达爱的方式可能比较特别,让你无法识别到——我们——也就是广义上与你不同的人,是怎样去定义和理解爱的。但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你爷爷奶奶,你爸爸妈妈在爱的传达方面的问题,让你形成了区别于旁人的观念。”

就在这时,诊室门被敲响了。没等医生回应,一个女声就推门而入:“主任,市里记者来采访了!”

专家立刻站起身,摘下口罩,高声道:“欢迎欢迎!进来!”

门外的记者探头,见室内还有患者,笑着问:“主任现在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方便!”专家热情地回答。

我慌忙背过身,生怕被摄像机拍到。但更让我愤怒的是,在我最需要专业帮助的时刻,这位我花了上千元咨询费的“专家”竟然要毫不在乎我是否接受被拍摄,直接开门接受采访了?

我可以投诉他的,但我无暇这样做。我急忙戴上湿漉漉的口罩,拿起包和伞,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逃也似地离开了诊室。没谁在后头喊我。

走出医院时,外面排满了来做核酸检测的人,都隔着一人距离。队伍很长,他们都撑着五颜六色的伞。我从伞下穿过去,掏出手机准备打车回去继续上班,妈妈正巧发来信息:

“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我没病,”我忘了撑伞,就站在雨中敲字,“我猜我可能就是因为又想起爸爸的事了。”

“爸爸已经走了很久了,你要是想他,可以回来,我带你去墓地看看爸爸,”妈妈很快回复,“你不要总想着你有病,你没病也给你想成有病的了。你不去想,自然就没病了。”

我不认为不想就没病了。相反,正是某些细微的陈年旧事,堵在心头堆积发酵,才生了病害,散发出一股霉味,诱使你不断去想:为什么?什么时候成了这样?来医院就是请专家找个办法,能不再去想。

后来,我问过我妈愿不愿意再婚。我妈说这种事情要看缘分,她并不排斥再找个老伴,只是目前没遇见值得结婚的人。她岁数大了,也需要考虑结了婚,日子会更好还是更累。我爸生病时,没日没夜照顾他已经很累了,那样的日子跟噩梦一样,她不想再过了。她说她现在一个人很清静,日子就过得很好。

2023年冬至,是当年神婆给我爸定下的下葬的吉日。我从南京回家,跟我妈一起去殡仪馆办理手续。当天是个阴天,下着小雨。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冬至下雨,会过个晴朗的年。殡仪馆一年四季人都不少,骨灰寄存处门口还设置了回形护栏,每次只允许进入几号人,以保证场所的肃穆有序。办事窗口的工作人员做了登记后,给了我们一串带号码牌的钥匙,指了指隔壁的一扇门。进去后,里面就像一个大图书馆,全是一人多高的柜子,每个柜子有几十号存格,放着逝者各式各样的骨灰盒。我天真地想嗅到腐烂或烧焦的气味,可那个空间非常干净,没有丝毫奇特的气味,就连消毒水的气味都没有。整个空间非常平静、祥和,甚至可以在这里安稳地睡上一觉。我按照号码牌,找到了我当年我亲自给我爸挑的“青莲”,那一格在柜子的最底层。我蹲下来,把爸爸的居所从格子中端出来。

我看了眼我妈,突然说:“爸爸生前做化疗,不像正常人骨灰是白色的,反倒是绿的;而做过放疗,辐射会遗留在骨灰里。”

我妈没看我,轻轻应了句“哦”。

“我想打开看看是不是绿的。”

我妈看了我一眼,“你这样做干嘛呢。”

当然,最后我没打开。我怕真是绿的。如果我第一次见到的骨灰就是绿的,后面可能很难接受其他颜色的骨灰了。这档子事,留点念想比洞穿谜底更好。

我又接着说:“爸爸周围的其他人的骨灰,可能要受到辐射了。”

我想到我爸生前抽烟,不爱烟味的人可以躲避;但他现在被放在固定位置,他的“邻居”也在固定位置,真有辐射是避无可避了。

我妈似乎被逗笑了,无奈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我看向我爸那格周围的“邻居”们,心里说叔叔阿姨们,如果我爸真有辐射,那就真不好意思了,不过凭我爸的个性,他一定跟你们都聊过了,别见怪。但回头一想,癌症并非偶发现象,说不定叔叔阿姨们也不乏辐射。

我捧着骨灰盒,从骨灰寄存处走出来的时候,正巧撞见来登记存放骨灰盒的人们。抱着骨灰盒的中年人们被左右亲属扶着,仰天哀嚎,大喊“怎么就这么走了欸”,一边办理着手续。我认为他们没走,只是平日说不上话了。我妈给我撑着伞,也侧目看得忘了神。那把伞,是我爸买的英伦风长柄黑伞,他生前钓鱼常带。我爸买了这样夸张的黑伞,是因他当时正追英剧,黑帮出席葬礼就用这种伞,他觉得特别酷。这把伞之所以没在两年前上山烧旧物的环节追随我爸而去,是因为质量过硬,还能发挥用处。比如今天。

我妈回了趟车,把装纸钱的黑塑料袋从后备箱拿出来,拎在手上。我爸的坟,在殡仪馆后面墓园山坡的最高处,要爬陡峭的石梯,大约五十来阶。骨灰盒有些重量,然而我须把它双手捧着带上去,这样我就看不到脚下了。谁都不希望在今天下葬的重要日子出事故,故而我只能慢慢抬腿攀登,我妈在一旁给我撑着伞。雨很小,但雨点打在伞面劈里啪啦声音很密,我不清楚这是否是我爸在讲话。我问我妈:

“你听见什么了吗?”

我妈摇摇头,说没有。

父亲是我亲友中第一个离世的,因此这也是我头一回来墓园。墓园肃穆而开阔。踏上石阶,穿过铁门,A区墓群便映入眼帘。赭红色砖台上,整齐排列着一米见方的黑色大理石墓碑,每块碑顶都嵌着圆形白底瓷像,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碑文显示,他们大多生于二十世纪上半叶,名姓旁刻满子孙后辈的名字,密密匝匝,几乎占满整块石碑。墓两侧种常青的松柏,松柏是点缀,也自然成为墓与墓之间天然的区隔。有的墓碑前,还放了花束、烟酒、饭碗等,碗里还像模像样盛了饭菜。几只野猫竖着耳朵、瞪着眼睛,逡巡其间,忽而掠过墓碑前,迅速叼起一块肉,倏地窜进灌木丛里。我不由放慢脚步。这里草木葱郁,生态极好。我爸生前最爱这样的地方,能在此长眠,倒也算不错的归宿。

“爸的墓在哪儿?”我问我妈。

“还在前面,D区。”她答。

我捧着骨灰盒,随她在碑林间的窄道上穿行。问她是否独自来过,她点点头,说偶尔想他了,就带些酒和纸钱来看看,还烧过一套纸房子给他。可直到今天之前,我爸的骨灰一直存放在寄存处,我妈只能冲着墓碑吊唁我爸。所以,人们来扫墓,究竟是向骨灰致哀,还是向墓碑寄托思念?

D区的墓碑规格明显只有A区的一半大了,一眼望去只有矮矮的碑,光秃秃的,没有松柏,每块墓碑前种了草,碑与碑之间只有十余厘米的缝隙,甚至不能过人。墓园占地面积有限,而每天都有人去世,在这样的前提下,后来建的墓区确实不能像A区那样大方地用地、宽敞的布局。

我有些丧气了。越往前走越是逼仄的景象。到D区时,帮我们安排下葬事宜的工作人员还没到,一眼望去,一个人都没有,只剩墓碑林立。我一路走去,见周围的墓碑上刻满了人名,找到我爸的编号时,墓碑上只有一张白底瓷像和两个名字:“父:高建朋;女儿:高松龄 立”。我问我妈,为什么不是我跟她共立,为什么她没有署名,我妈说这是合葬墓,等她去世了,再把名字刻上去,那时候也得把她的瓷像贴上去。我看着这方小小的墓碑出神,很难想象这块小小的碑里会住进俩个我最亲的人。我妈已经从黑塑料袋里掏出一块毛巾去擦拭我爸的墓碑。突然,我妈发出“嘶”的一声,我一看,她手指竟然被划破了,鲜血流出来。我连忙把我爸的骨灰盒放在一边的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我妈把手指包上,她嘴上说着没事没事,眉头却皱起来。我让我妈歇一会,我拿过毛巾,擦拭我爸的墓碑。这墓碑表面平滑,也没有尖刺,怎么可能突然被划一下呢?我想如果她慢点擦,不会被划破手的。擦好墓碑的下一步,我正准备从黑塑料袋里掏出祭品放上,我妈拦下,说要等下葬之后再放祭品。我问那鬼工作人员什么时候来,等半天了,手都流血了。我妈让我别乱说话。可这里还忌惮这个吗?

远远的,那工作人员也没撑伞,带着个大布袋子淋着雨走来了。他走到我爸墓碑边,把碑前的一小撮草铲开,露出一块带铁手柄的水泥板,他用手把那块水泥板扳开,地下露出了一个砖石砌成的、幽深湿冷的狭窄空间。那就是所谓“墓穴”了,不大不小,用来存放两个骨灰盒正好。由于近些天下雨,“墓穴”里颇有些积水,工作人员从布袋子里取出一块布,揪成一团,塞进“墓穴”里按压,再将吸了积水布拿出来拧,如此几番,里头差不多没有积水了,就将我爸的骨灰盒放进去。

“可这样后面下雨,也会泡坏的。”我突然说。临时用布吸取积水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后面下雨渗水,也会浸湿骨灰盒,而骨灰盒是木制的不耐泡,里头的骨灰应该会成一坨一坨的泥块。

“不会的,”工作人员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在水泥板上涂防水材料,雨水不会进去的。”

我觉得不靠谱,砖石这样不致密的结构,是难以抵抗渗水的,只要一下雨,都能预见这下面会变成什么样。目前只有我爸在下面,按我妈的说法,她未来也得歇在这。我不敢想象他们会在这样湿寒的地方呆那么久,即便不舒适,也表达不出来了。

“来,把骨灰盒给我。”工作人员朝我勾勾手,眼里盯着我爸的骨灰盒。

我犹犹豫豫把我爸的骨灰盒从地上捧起来,我一直盯着它。再次看到它,可能是很久以后了,也可能再也看不见它。今天是冬至,我得让我爸在今天下葬,这是规矩。我看了看那空洞的“墓穴”,交给了工作人员。他把骨灰盒放进那个空洞,确保它在我们的注视下放正了,然后把水泥板盖上,用一种胶质材料涂抹水泥板的缝隙。按他的说法,涂了这个就能防止渗水了。即便我万分不信,也只能由他这样做。“墓穴”被封死了,工作人员最后把那丛草捧过来,搭在水泥板上,这样,墓碑前就还是生机盎然、充满希望的模样。

工作人员完工后自然就拎着布袋走了。小雨并没有停,他淋着雨走,想必是万分看不上这雨,淋多了,也早有了不以为然的态度。我看向墓前的草坪,又看了看我爸的瓷像上的眼睛。那张照片就是用遗像制作的,正在苦笑。我也咧了咧嘴,心里说:“爸爸你看,没办法了。”

我妈拎着装纸钱的黑塑料袋,去前排的十二生肖石炉处给我爸烧纸。她撑着伞,我也跟去。她先从袋子里掏出黄纸,放进对应生肖的石炉里,正要从袋子里取出打火机,却见炉壁上用白粉笔写满了“某某收”,就像写收货人那样,是因家属生怕亡魂没来拿钱,或者纸钱被其他孤魂野鬼拿了,而上的一道保险。我妈见了,也想找粉笔写我爸的名字,到处找粉笔,然而并没有好心的家属遗留下一根粉笔。

“妈,别写了,心诚则灵,爸爸会知道的。”我劝道,我打心底觉得这事不至于办得神神叨叨。

我妈还是用眼睛找了找四处,确实没找到能在石壁上书写的材料,便作罢,掏出打火机将石炉里已放好的黄纸点燃。石炉上有遮蔽的石檐,这是殡仪馆考虑周到之处,就算是倾盆大雨也不至于烧不了纸,遑论这毛毛细雨。黄纸易燃,很快一角就焦黑卷起,橙色的火舌高高窜起。趁着火势,我妈点了一根烟,又将一瓶白酒倒入石炉,口中同时念道:

“建朋欸,来切(吃)烟,给你带了酒,来喝哦!”

说实话,这种喊魂的腔调很老土,但又确实很振奋人心。我从小被带着一起上坟,常听大人们用这种腔调与“先人”对话,小的时候觉得乐趣多多,毕竟一群大人神情庄重地、口口声声地招呼着看不见的人,确实是荒诞而刺激的,我总要笑。二十多年过去,我却嫌弃了。但礼教的规训,让我学会按压住这种心底的嫌恶,不至于露出使人误会的面相。我只能充分发挥阿Q精神,说一两句“我死后千万不要墓碑”这样的发了狠的鬼话,就像我爸生前说要把骨灰撒进江海一样。死前怎么快活怎么说,死后的事,死了的人向来做不了主。

烟灰飞得很高,热浪燎到我脸上,这种感觉就像有人推我,我往后退了几步,怔怔地望着那翻飞的纸灰。按我爸生前告诉我的,这是祖宗来拿钱了。

“妈妈,我爸爸成祖宗了。”我喃喃道。

我妈没理我。趁着火大,她将黑塑料袋里的物什都拿出来,在地上拣了一根枯树枝捣腾。最后,她将黑塑料袋也投进了火中。我不确定我爸是否需要这个,但垃圾桶很远,对我们来说,烧给他更方便,也环保。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鱼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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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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