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我已换工作来到上海两年。5月端午节前,我离职回家休息。新家已经入住几个月了,确切地说,是我妈一个人入住新家,我早在上海租了房住。从年初交房,我妈就一直着急入住,毕竟那是一个崭新的家,完全属于她的家,一切都可以按照她希望的样子布置,就好像未来的日子也能按照她的意愿过了。我妈五十多了,我也祝贺过她,终于过上了属于自己的好日子。
可即便是她独居的日子,也并不太平。我妈说,按照旧俗,应该让全家人一起来新家吃个“涨锅饭”以庆祝乔迁之喜的,但这个事从年初就一直没办妥。这似乎成了我妈的心结,不办上,她的嘴角就一直往下撇。
“你奶奶嘴上说拿我当儿媳妇,”我妈愤愤道:“我从过年开始就叫她来家里吃‘涨锅饭’,我请了她三次,次次推说等你大伯回来。可你大伯回来好几趟了,都说大嫂请假难,回不来;我上次去她家又提了,她还是这样讲,我直接说‘你们爱来不来’,扭头就走了。”
听起来,我妈的希望,从寄托在爷爷奶奶身上,转为寄托在大伯身上,现在重点又变成了“杨慧能回来吃涨过饭的日期”了。不得不说,即便我爸去世了,我妈依然扮演着“乖儿媳”的角色,给公婆缴纳水电费和网费,在他们不会用手机和调电视的时候,无论是下午还是半夜十一二点,都亲自去帮忙。她自己也说,没法丢下这两个老人不管。如今,她终于放下了“乖儿媳”的身段,开始重视自己的需求,反击她一向敬重的婆婆,我竟然为这番“反抗”感到欣慰。这几年,我逐渐意识到,在长期的家族规训下,我们都被“孝道”锢得只会对长辈的要求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从不怀疑长辈思维和行为的对错。我爸去世后,我脑子里有根弦“砰”的一下,断了。即便如此,我奇怪的是,这顿“涨锅饭”真的那么重要,偏吃不可吗?我不喜欢我妈说“涨锅饭”时的语调和嘴型,那是一种愉悦的语调和一个圆满的嘴型,好像这个词代表高家亲族对她多年付出的体恤和认可。可自从我爸去世后,她并没有任何必要取悦高家的亲戚了。我也一直劝她,自己过好才是最重要的,我也一直以为,她解脱了,找到内心的平静了。可她似乎一直想寄希望于持续深度融入亡夫的亲族。我见过她在那些把她当外人的妯娌饭局上强颜欢笑,在那些暗藏机锋的婆媳家常里小心周旋。
“可是这个新家与我爸爸没关了,”我斟酌言辞,说:“我爸爸是他们的儿子,与他们儿子没关的事,他们需要在乎吗?”
“就算他们看不起我,可还有你啊,你是他们孙子啊!”我妈这样解释她的动机。可现在并非“母凭子贵”的封建时代。我认为她又开始扮演她看过的电视剧角色了。
我说:“他们没有看不起你,只是年纪大了,不方便再这样折腾了。”
“你大伯五一回来的时候,给我包了两万块钱。”我妈说,但是表情上看不出愉悦。
“你收了?”
“收了,”我妈说,“所以更要请他们来吃‘涨锅饭’了。”
“也可以在外面订个酒席,”我说,“归根结底,这是‘团圆饭’,重点是人。”
“‘涨锅饭’肯定是来新家里吃啊!”我妈反驳道。她期望高家人认可这套新居,期望得到高家人由衷的祝福。我想,更重要的是,认可她目前踏入新生活的状态。
这本是很好的期望。我于是认真考虑还有什么理由,让高家人不来我家呢?妈做饭算不上特别好吃,我比较适应,但他们真不见得。我的爷爷奶奶是皖南山区那片的重油盐口,我大伯大妈则是上海那边的清甜口,其实一家子人的口味很难调和。我随即又想到,我妈的亲族倒都是本地人,也都会清楚本地乔迁有吃“涨锅饭”的习俗,我爷爷奶奶大伯他们不算是本地人,或许对这种习俗无感,便试探问道:
“你不如叫你家那边的人来吃‘涨锅饭’。”
我妈摇了摇头,说不想叫他们。
我心里明白了三四分。我妈的亲族尚无向心力。回想从交房,到搬家运货、屋内测量,到图纸设计、家具选购,甚至搬运快递,都是我妈一手完成的,我妈把这个新家完完全全当成自己余生的堡垒去筑就。这个过程中,她的胳膊和手都受过几次伤,但她都没去医院,自己上了药,也没叫朋友帮忙。从毛坯到现在的精装修,她坚持自己一个人做完了。
她说,隔壁邻居都是夫妻俩一起选货、搬运的。他们常见到我妈一个人出入。虽然他们嘴上不问,但难免会想什么。我劝我妈别管别人怎么想,我们现在有了新家,是喜事,要东想想细想想反而平添烦恼。她说,就算不管别人怎么想,她一个人总是事实。屋子里没人气,就她一个人。
这下再思考“涨锅饭”为什么这么重要,我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失去丈夫,她独身一人,自家无人可依,似乎在身份归属上又比别人“弱”了。她想“强”起来,热闹起来,便想叫来高家人,让人们看看即便失去了丈夫,丈夫家人都在挺她。
我想帮我妈说服高家人。我说趁我在家里,我们一起去趟爷爷奶奶家,去请他们来。打电话通知过奶奶时,她还在买菜,我寻思等她回家,我和我妈就能赶到。快到夏季了,太阳很大,我戴上了我在上海买的草帽,我妈跨上了电瓶车,戴上了安全头盔,先去超市买节礼。买完节礼,奶奶突然来电,说不要给她买东西,她什么都有,路上慢慢来。骑到中途,我妈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出于驾驶安全考虑,我没让她接电话。但没一会儿,我的手机铃声也响起了。我掏出手机去接,对面传来我奶奶的声音:“到哪儿了?怎么还没到?我把我买的菜挂在一楼楼梯栏杆上了,你们记得提上来!”
我说知道了,就挂了电话。没一会儿,我们骑到了一个正在施工的路口,需要掉头换道,我妈的手机铃声又响了,又是奶奶。
“你们到哪里了?菜要被人提走了!”
我一把夺过我妈的手机,正要开口,突如其来的风卷走了我的遮阳帽。我跳下车追赶那顶翻飞的帽子,脚步踉跄间,这些年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譬如那年春节冬雨绵绵,爷爷催命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我一手撑着摇摇欲坠的伞,一手提着沉甸甸的节礼,根本无暇接听,我知道他是因为饿了才催我,可他却偏要端着“长辈”的架子,宁愿饿着也要等全员到齐;譬如当爷爷想吃鸡腿,会把鸡腿从菜里夹起来,先大声“劝慰”我吃,即便我不爱吃鸡腿,奶奶也会在旁边说“这是爷爷爱护你”,我也必然要在家人的注视下,懂事地接下这个鸡腿,爷爷才会默默夹起另一只鸡腿,顺其自然地放进自己的碗里;譬如进入屋子之后要关掉冷气,是因为怕你冷,可谁会因怕冷而开冷气。我了然。我的长辈们善于用“为你好”的糖衣,包裹他们的私欲,他们绝不会承认做这件事与他们真实的愿望有半点关系。正如这次,奶奶不是想快点见到我跟我妈,只是怕自己买的菜被人拿走了。我洞悉她的目的,冲电话喊道:“都说了在路上了,我妈骑车不方便打电话!别催了!我们替你干事不是义务的,怎么还催上了?!”
电话对面先是愣了几秒,再是“啊也”这样惊疑的语气词,最后是一串脏话。毕竟我在此之前,从没这样跟她讲过话。我妈听了只是说我讲话太急了,并没有怪罪我。她理解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
到奶奶家楼下之后,她那包菜还好端端地挂在楼梯上,没人拿。我妈说她看着车,就不上去了。我带着那包菜进奶奶家门后,果然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她问怎么就不能让我做点事,怎么就不能催了。
我说,你太会使唤我们了。我说,你们好虚伪,你也是,爷爷也是。
反正她会选择听不见的。
她果然扭头走了。往我身后看了两眼,我妈不上楼,在楼下等我说完下去,她找不到人说理。我说了端午请她吃“涨锅饭”的意图,嘴里才嘟囔出两句:“怎么变这样了嗐,怎么变成这个样了……”
他们向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在他们高尚慈悲的眼中,永远是别人变得没以前那样好了。我高家现存最古老的长辈们,盖在身上的遮羞布,被我扯开了。扯的过程不短暂,二十二岁的我第一次窥见布下的破败,那时候的我惊惶失措,不敢多去回想;二十七岁的我清楚地听见了惊叫,随后陷入岑寂,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妈又一次郑重其事地邀请了高家来吃“涨锅饭”。“涨锅饭”这个词老土、就像一个陷入死循环的程序,我发誓我这辈子不要再听见它了。好不容易,我妈盼来了端午节当天,杨慧终于能请假从上海回来,跟其余高家人来吃这顿宝贵的团圆饭。
但那天,我因实在看不惯我妈仅为吃一顿饭而求人那低声下气的模样,在端午节那天上午毅然决然坐上回沪的列车。
我离开时,我妈还在厨房做饭,她惊愕地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我坚信,如果一家人并非全心全意而来,即便凑满一桌,也是硬着头皮演戏。我不是演员,我不演戏。来日方长,我与我妈自有相处的时光。但此刻我宁愿缺席。
当天晚上,我的爷爷果然发来了短信质问我。是啊,他老人家都大老远出席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出席?他的激愤充斥字里行间,每一处换行都彰显着不容置疑的道德高度:
高松龄,今年端午特请爷爷奶奶及大伯大妈前往你新居过节,你大妈妈头天晚上10点还从沪赶来参加,你也是请假回来过节的,不知何因你突然不告而退,不参加这样有意义地团聚,爷爷把话讲重一点,这足以说明不把我们长辈作数!没关系,但望你在工作中对领导和同事要尊重他人才有前途!爷爷话虽讲得很重,是真心真意望你能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是的,按礼俗,我本该跟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分别道歉,编个我工作多忙的理由,以获得这些最亲密的家人在道德上的宽宥,可是我不想跟这群导师们答辩了。我不想跟这群导师们答辩了,我失去了与他们周旋的怒火,也失去与他们交流的力量。如果只有一个人质问我,我可以回复,如果来二个、三个人问我,我也要复制粘贴了。我“周全”地回复道:
爷爷,我正因为尊重领导和同事,故而此次选择临时回沪承接工作重要项目。
我到现在还在加班,没有休息过。
现在我从电脑前临时移开疲惫的目光,低头看向手机上这条您酝酿良久、突如其来的斥责,就像任何一位传统社会的威权老辈家长那样,对自己因故未参加乔迁新居的家庭聚会的孙辈表达痛彻心扉的斥责,我首先必须向您道歉,我的做法伤害了您对我的信任和长期以来的感情。我道歉之后,希望您控制好情绪,优先照顾好身体。
请不要因为我的缺席表达遗憾。这周,在我家的乔迁新居主题的家庭聚会之前的一个下午,我和妈妈提着节礼,来到您家拜访,您不在。可能奶奶没有向您转达我的到访。
我因工作临时离乡,但我们仍然相聚有时。
我也由衷希望我在下次权衡临时工作和家庭聚会的时候,我能鼓起勇气优先选择家庭聚会。希望您不用为我的发展担心,世上生灵一切起落自有定数。
祝愿您端午安康,平安吉祥!
这些话,在旁人眼里大概又是“不懂事”“叛逆”的典型吧。可当我把这些字句发出去时,胸腔里淤积的闷气竟散了大半,像是终于捅破了一层蒙蔽多年的窗户纸。两小时后,爷爷发来消息又撤回。我没看清内容,也不想追问了。在高家,我永远是那个可以被随意说教的“不懂事的孩子”,谁都能突然跳出来指点我的不是。既然这标签早已牢牢贴在我身上,那我索性就做个名副其实的“叛逆者”。
后来爷爷奶奶再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或许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按着我这个叛逆孙子的头,强求那份传统礼俗上的尊重了。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但儿子在外地,只有年节会回来,所以生活中的琐事仍托付给我妈去跑腿帮忙,我妈跟我偶有抱怨,日子却过得跟往常一样平静无波。关于我端午不告而别这件事,我对我妈有所解释:
“总求别人给自己圆满,永远无法称心如意的。”
我妈说:“是的,从这件事我也看出来了,不能求你爷爷奶奶大伯他们什么。”
我说:“不光是我家那些人,你得从生活中找到乐趣,从人身上找,总会难过。”
我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满眼忧心地看向我,说:
“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随时都欢迎你回家。但你以后不要不告而别了,好不好?妈妈好伤心的。”
新家的白墙被暖色墙纸包裹,相框、装饰画、“乔迁之喜”的贴纸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电视柜的每一层都摆满彩色的摆件,冰箱门上贴着红艳艳的福字和金灿灿的元宝贴。这个家分明只有我妈一个人住,却热闹得几乎要溢出来。我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这确实是个很温馨的家,由我妈亲手布置。但这里的一切也在无声地提醒我,它只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
休息好,得继续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