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葡萄与担架(上)
黄扬2025-08-12 17:598,900

三年前我爸被查出肺癌时,他本人倒并不惊慌,反而认命般地表现得非常无所谓。他说他早料到一天几包烟的下场,差不离就这样。纵使知道抽烟酗酒、熬夜打牌不对,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样做。当时家里人忙成一团,我无数次祈祷这一切都是幻觉。毕竟发生在影视剧里的桥段,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发生在我至亲的身上?我感到不真实。一边,大伯那边托关系花钱,送我爸去上海的肿瘤医院做化疗、买靶向药,一边,我爸还在应朋友的约,半夜出去喝酒打牌。他不告诉我妈他跟谁喝、去哪喝,于是我妈就骑着电瓶车,去街边一家一家酒馆找他,再半夜怏怏回到家,戴起老花镜,从衣柜抽屉里取出那摞厚厚的保险文件细细翻看。那时,我起夜,见我妈卧室还亮着灯,问她怎么还不睡,她坐在窗台上,双眼迷蒙地翻看着保险文件上的条文,祈祷能有奇迹降临,能让她找到哪怕一条,能够适用于我爸目前的情况。那文件是我妈给我买的医疗保险,自然是跟我爸产生不了一丝一毫关系的。几年前我妈想给我爸买,但我爸嫌保险是诈骗,拒绝在被保人栏签字。我妈抚摸着文件末尾我的签名,说她多希望这文件上的名字变成高建朋。

我抓着手机,想打电话发短信给那群常跟父亲喝酒的叔叔伯伯——我知道那些人是谁,我照着我爸的通讯录,存过他们的电话号码。我希望他们放过我爸,他们那些叔叔伯伯可能不知道,化疗吃药期间是不能喝酒的。但我放下了手机。我意识到,我爸分明可以拒绝的,除非不愿意拒绝。从那时候,我就认识到,人各有命,做子女的只需要完成劝诫的责任,如果家长听不进、拗不过,下场与自己也没关系了。

我转而问我爸还有什么遗憾。

我爸曾说过,他上半辈子一直潇洒快活,没有遗憾。现在快死了,要赶快跟我妈生一个儿子,要不然高家就真的绝后喽。他说这话时,可能是在逗我,但我没觉得有趣。没给高家生儿子,是他的一个心结。可我不禁较真地去想,一个得了癌的爸爸高建朋、躲在家不出席儿子葬礼的爷爷高茂、气急败坏当众大骂弟弟遗孀的大伯高建成——高家的种是有多么好吗?有什么必要延续下去?

关于这点,我回应过她爸。我说,他现在全身都是癌细胞,生不出健康的孩子,反而害了我妈。我妈已经五十了,生了孩子也看不到他长大,以后也得靠我去拉扯。

我爸当时没想到女儿是这样的态度,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说:“你怎么这么自私?他是你弟弟,他不能靠你吗?你和你妈,不也一直靠我?”

我并没有打算让着这个病人,我回嘴道:“我有奖学金,我妈有营生,靠你什么了?”

“我供你吃穿上学!”他愤怒道:“这么些年,你切(吃)饭,你上学花的钱,不是我给的是谁给的?你连命都是我给的!没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拿奖学金就是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考不上复旦?就不要在这里人五人六(装腔作势)的,滚到外面洋货(得意)去!”

我高考没考上复旦,是我爸的另一个心结。这源于,我四五岁时,有个记不清的远房表姐跟我开玩笑,问我以后想考什么大学。我问她有什么大学,她说有北大、清华、复旦。在我的全世界只有这三所大学的前提下,我谨慎地询问“哪所大学好考一些?”,表姐说“相比还是复旦好考”,于是我便顺应人心地说出“我要考复旦”这个宏愿。如果将我求学时期的目标具象成一根火刑柱,自那日起,这个宏愿就被我全家人钉死在那根火刑柱上,而我爸爸,则站在火刑柱边,手持皮鞭凝视着我,我一刻都不敢不努力。直到高考分数出来,我的分数与复旦的录取分数相距甚远。我爸非常失望,他说他一直跟同事吹牛讲我要上复旦的,可他从此就失去了在同事面前夸耀女儿的谈资,没法再制造“我没管过她,但她就是能考得这么好”的落差感。他也清楚自己一直在吹牛,只是尝惯了吹牛带来的甜头,像上了瘾一样,再也舍不得丢掉这份虚幻的满足,干脆就不管现实如何了。尽管我的分数已经有不错的大学能上,但我爸用支持的口吻要求我复读一年,第二年就一定能考复旦。可我不认为复读能取得更优的结果,这像在赌博,可能到头来就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于是,在我妈的肯定和鼓励下,我背着我爸,填报了偏远地区的重点大学。我爸无法忍受我不采纳他的建议,认定我妈起了推波助澜的坏作用,提出要跟他分居,年限到了就自然离婚。随后,我爸就一意孤行地搬了出去,不再接我妈的一个电话,不再回复她的任何消息。那段时间,我以我爸太不讲道理且成年人不会走丢为由,决意不搭理他,我妈原以为他出门集团就会回来,但几天后发现他是来真的,就只能独自去寻找我爸的踪迹了。她问了跟我爸关系好的朋友,都没问出他在外的居所。我妈心情低落,惶惶不可终日。两周后,她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大伯,让大伯帮忙找我爸。大伯特意从上海赶回来,联系了我爸,找他谈话。没多久,我爷爷奶奶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责令我妈“赶快出门去找啊”,另一方面纷纷打电话给我爸要求他“立即回归家庭”。我奶奶后来告诉我,大伯跟我爸的谈话中提到,我爸也是快五十的人了,离了婚,是再也找不到跟我妈一样的女人了的。

我爸最终回归家庭,我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在大伯找我爸聊过之后,跟我妈说,他很快就会回家,但他仍然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我妈非常难过,我看在眼里,非常揪心。那时候我没有手机,只能借用我妈的手机。我给我爸发了一段措辞过分客套的短信:

“高先生,我是高松龄。您已经一个月不回家了,虽然我们帮忙瞒着爷爷奶奶,但这个家要散了,全家人心里都不好受。您不住家里,自己出去租房子住,我和妈妈心里很痛苦。暑假一过,我就要走了,我希望接下来的时间能等到您回家。如果您执意不回家,我往后也不再承认您是我父亲。我们永别吧。高松龄。”

没过多久,我爸就回短信了,他问我怎么能这样跟他讲话。我趁机打电话给他,他接了。我带着哭腔问:

“你真的不是因为有外遇了才搬出去的吗?”

我心底有种感觉。我很难相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会因为孩子不按自己的意愿填报志愿这个单一的理由,选择搬出去住。我猜测一定还有其他由头,只是他不能说出口。

我爸愣了下,似乎并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荒唐的问题,他严肃地说:

“高松龄,我可以对天发誓,你爸爸我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发来一个地址,像是某个小区,让我过去找他。我问我妈要不要一起去,她说我爸不会见她的,让我自己去吧。于是,在那个酷暑难当的盛夏,我顶着正午的烈阳,乘坐公交车去到与我家相隔六七公里的博物馆——那正是我做暑期实习的单位。我爸在那边的车站等我。他带我去了博物馆附近一个老小区。他租了一个单身公寓的单人房,也就三四十个平方,一进门就是床,设施老旧但齐全。我很难想象一个单位的干部,放着好好的家不回,要一个月额外付一两千,住这么个破地方。我看了一圈,一双拖鞋,一副碗筷,一把牙刷,确实是他一个人住。我问我爸,你吃饭怎么办?他说他自己会煮饭,指了指床对面的灶台,那上面放了一个他新买的电饭煲。我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些杂粮饭。灶台上还放着腐乳瓶和他从单位食堂买来的馒头包子之类。我问我爸,你洗衣服怎么办?他往门的方向跨了一步,指了指厕所的洗衣机。我问要是停电了呢?他说停电了就不回来了,直接住酒店。他倒考虑得挺周全。我问我爸这一个月来,还有没有发过病。我口中的“病”,其实是一种急性的胸闷气短的症状,我爸有这个症状已经持续了半年。他常突然感到胸口被什么堵住,一口气上不来,心脏狂跳、眼前漆黑、头脑发晕,往后平躺才能缓解。之后清醒过来,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最严重的一次,是开车送我去补习班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只感到车突然不受控制地失去方向迅速漂移了一下,好在刹车及时,否则就要撞上右手边的石墙。我吓得看向我爸,只见他的眉头皱起,立刻打了双闪,开始大口喘气,虚弱地说“不行,开始了”,随后,他闭上眼睛,艰难地呼吸,已经没办法再说话或动方向盘。我看向窗外,好在车都离得远,且数量不多,可我不敢在马路上下车,只能先把我爸的安全带解开,再把他的座位往后放倒,让他能够躺着。大约七八分钟后,我爸才缓了过来。也因为这次,他怀疑这是某种心脏病,向单位请了假,去上海做了心脏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后面,他也陆陆续续参加了多次检查,都没发现任何问题。他爱熬夜,觉得或许就是累着了。

我爸坐在他说这一个月来,他好吃好睡,一个人过好得不得了,没发过病。我说这种不定期发病的,还是在家稳妥点。他问我要不要吃东西?我摇了摇头。他又问我要不要睡觉?我又摇摇头。他说我以后在博物馆实习,中午休息的时候可以来他家睡一下。我说我只有一个家,我只会在家里睡觉。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不急。我说我急,现在全家都知道他一个人出去住了,我又快去上大学了,这件事情必须在我走之前解决。他坐在床沿,想了想,说会收拾收拾,下周回家。

回家之后,他看到我妈还是不服气,象征性地吵了几架,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旧账,围绕着“不拿我的建议当回事”这个主题,听多了也是无趣。说是吵架,其实就是他发泄怒火,我妈苦苦申辩。我妈的总结陈词是“我还是爱你的,希望跟你过下去”。有时候我觉得,我爸由于性格和思维的缺陷,对我妈并没多好,我妈只因她本就出生于一个破碎的家庭,故而不希望这种离异的诅咒发生在自己身上,才隐忍退让,与我爸维系着夫妻表面的和平。我爸妈的性格是十分不相配的,或许分开更好,但这样的话,我就得像我妈一样,逢年过节往两家跑,还得硬着头皮见两边陌生的亲属。这样想的话,我还是希望我只有一对爸妈。

我问过妈妈,如果那个时候我们真的让爸爸一个人住外面,或者他俩真的离婚了,会怎么样?

“所以你爸爸还是运气好,没跟我离婚,”我妈看着我爸的遗像,摇摇头,“否则他一个人,就可怜喽。”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因为老婆孩子没听自己的,就耍脾气离家出走一个多月,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荒唐。后来我了解到,人得了癌症后,性格或多或少都会产生变化,因为肿瘤引发的自身免疫反应会攻击神经系统,导致人格改变、抑郁或躁狂。现在回想起我爸当年那些诡异思维和行为,以及那难已查明的胸闷症状,我推算,从那时候起,癌症已经悄无声息地找上他了。早期的症状难以界定,家里也没人往那个方向去想,他也错失了治愈的窗口期。

我高中的时候,我爸还有力气跟我发火吵架。后面我大学寒暑假回家,他发现他的脑子已经转不过弯、吵不赢我时,就开始动手,只为不让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威权落地,或在结果上占上风。最后他的结论往往要强行落在“我比你更懂互联网”或“我比你更了解美国”,即便他只看报纸,也没出过国。每次矛盾爆发后,我跟他都会陷入一段“冷战期”,互相不说话,谁也不低头。我妈每见这种情形,都偷偷劝我,让我向我爸低头认错,毕竟我爸是病人,要多让着他。

可我并不理解,为什么要让着一个无理取闹的人。无论我妈怎样劝解,我都不愿意去找我爸认错。我没错。我一直这样想,就一直没跟我爸道过歉。

2019年10月国庆节,那时我大四,刚开学一个月,就获得了著名院校的录取通知。那时候,我爸被查出癌症晚期一年。当我爸知道这个好消息时,满脸严肃地盯着一旁的空气,郑重其事地说“我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突然,他眼睛瞪得很大,身体前倾就向前面栽下去,身体也滑落到地板上,开始抽搐,嘴里的涎水流出。我妈吓得赶紧跑去扳他的肩膀,用带着哭腔的语调不断询问他怎么了。

我对妈妈说:“你别晃他,别晃他!”

我脑海中浮现的词是“中风”,我立刻去查中风应该怎么应对。我按照教程取来枕头,把我爸头垫高,把头扳到偏向一侧,如果嘴里有东西好让它流出来,之后立刻拨了120。整个过程不出半分钟。我安慰我妈,我说别怕,救护车一会儿就来了,我让我妈注意我爸的情况,我妈跪在我爸身边,安抚他的手臂,这时候的她不再惊慌失措,确切地说,自从我不让她摇晃我爸后,她就手足无措了。我站在不远的地方,就那样看着我爸在原地痛苦地抽搐,什么也做不了。我于是跑去趴在窗台往下看,中途又打了个电话催他们快点,他们说已经到了,但小区不好停车。于是,我眼睁睁在窗台上看他们就那样反复倒车、侧停,花了宝贵的5分钟。三个人,再慢悠悠地下车,慢悠悠地取出担架,慢悠悠地走进单元楼的门厅,消失在我的视野。我跑去开门,不一会儿他们三个走来了,我说快点,快点啊。

后来我们知道,我爸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脑子里去形成了新的肿瘤,神经受压迫,诱发了癫痫。医生说,这属于脑部肿瘤的并发症,只要肿瘤还在,就可能一直诱发癫痫。我大伯从上海赶回来看我爸时,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我站着。在这个节骨眼,他竟然还知道我被保送了研究生,也说“我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很沉重,并没有欣喜之色。我说你这话跟我爸说得一样。他说是吗?但是真的高兴。他没看我,也没看我爸。我不知道他在看向哪里,总之是空气。只有我妈很高兴,她看着我,眼里闪着光。

去年春天,我爸从上海医院化疗结束后回家,找了个由头,拄着拐一步一步挪来到她房间。我远远就听见了声音,并没有出去扶他。门没关,他站在我卧室外,往里探头。我的电脑屏幕亮着,我在写论文。

“你生日,我找家店,给你刻个章。刻‘高松龄印’,或者你选,刻什么字。”

“我不要章。”

“搞文字工作的,章有纪念意义。”

“我不需要纪念。”

“随便你。”

他缩回脑袋,拄着拐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妈从厨房炖好粥来到我房间,皱着眉拽了拽我的衣袖,让我去我爸房间应下刻章的事。

我被劝得实在烦,就在我妈的陪同下,悻悻去了我爸的卧室。阳春四月,卧室里还开着暖气,热得我喘不过来气。

我爸卧在躺椅里,干瘦的双腿上搭着厚被,就像温室里被死活保住的一株萎草。他抬眼看了看我,说:“我就是觉得很遗憾,我只能陪你走这二十多年,后面爸爸都陪不了你了。”

我脑子里快速过了遍后面有我爸陪伴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开口便答:

“我不需要你一直陪伴。”

我妈惊讶地看向我,仿佛我刚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我爸瞥了过头,快速地呼了一口气,语气轻松道:“不要就好蛮。”

我转头离开了房间,我妈轻轻关上门,转头对我道:

“你现在跟你爸爸说这些,等爸爸真的走了你会后悔的。”

我在前几年,在无数的场合,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也无数次回答过这个问题。

这一次,我还是这个固定的答案:“我不会后悔。”

时间过得很快,后来我去外地读研究生,再次回来时已经是2021年腊月的寒假。2月6日当天,我一早就带着饭菜来到了医院住院部,早上我爸还能认得出我是女儿,由于他身上疼痛难忍,要求我到外面的护士台喊护士给他打麻药。护士说五分钟前已经给他打过麻药,不能再打了,于是抽了一针筒的生理盐水给他打下去,果然好许多,不再嚷了。到中午时,我爸像个孩子似的,大闹着要吃葡萄,我妈让我看着我爸,自己去医院附近买了一串云南的阳光玫瑰葡萄,但回来时见我爸已经睡着了,就把葡萄放在一边。见我爸身下的垫单上已经被浸湿,便去打水给他擦拭身体。我妈擦完他的手臂、胸口和腹部后,想给他翻个身擦擦后背。但凭她一个人的力气,实在难以把他翻过来,于是便叫了我来搭把手。我俩合力把他摆成侧躺的姿势时,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听得出非常难受,脸一下涨得通红。他自己是没有力气做翻身这个动作的,更遑论保持侧身的动作不动。不消片刻,他就开始喘粗气,目光空洞起来,眼睛一直睁开,不闭上。我见不对劲,想叫来值班医生看看,但医生这时节已经休假,买春运票回老家了。我连忙叫来护士台的护士问情况。护士用瞳孔笔在我爸眼前晃了晃,说他瞳孔已经散大了。过了一会,又说看看下午情况能不能好。

下午时,表姐何琤来了医院看我爸。她四十多岁,家住得近,跟我妈和我关系不错,这几天我爸住院,她常来看望。见他眼睛一直合不上,一直在用嘴呼吸,叫他也没有意识,问怎么回事,我说他的瞳孔散大了,查了资料,可能是脑袋里的肿瘤压迫了神经,目前神志不清了。何琤晚上要回家给两个孩子做饭,我妈让她快些走,医院有她和我看着。何琤走后,值班医生查了我爸的情况,发现他血氧降低,给他手指上夹了仪器,佩戴了鼻插氧气管——那就是很简易的圆柱形的造氧机器,并不是什么精密的大器械,总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心电图仪器在床头亮起。值班医生嘱咐道:“有任何异常情况,你们随时按铃,或者去护士太叫人。”

晚上,我见我爸还是合不上眼,且一直在用嘴呼吸,就像打呼噜一样,声音非常大。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干裂,看起来是干渴的状态,我便把病床摇起来,喂了他喝了一小口水,但这些水总是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我感到不好,立即叫护士台值班的护士来看看情况。

来的是一个岁数比较大的老护士。她没带瞳孔笔,只是扒开我爸的两只眼睛,看了几眼,就把我和我妈拉到病房门口,轻声道:“两个瞳孔都扩散了,一个3一个5。”

“护士……”我妈嗫嚅着,不敢听接下来将要听到的。

“我要跟你们讲哦,”老护士轻轻地说,就像生怕惊动了其他病人,“要备好后事了,要过年了,殡仪馆不好约的,不是上半夜,就是下半夜的事了。”

我并不觉得意外。自从三年前在外地上学时,被电话告知我爸得了癌症,我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我的手机从不关机,也尽量不开免打扰,我知道不能错过那一通电话。但这天,我就守在我爸身边,注视着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我回到我爸的病床边。床头的仪器上绘制着波纹曲线,嘀嘀地响着。我爸的眼睑已经闭合不上,眼睛一大一小地睁着,失焦地望向天花板。他的呼吸声在夜深人静的病房里回荡,像一柄钝锯拉扯着干枯的木头“嗬……嗬……”,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挤出的气流摩擦着干涸的黏膜,从口齿间逸出,发出沙沙的杂音。他的嘴唇皲裂成龟裂的旱地,泛白的皮屑翘起,随着急促的喘息微微颤动。

护士说,他身体的机能逐渐停摆,喂水容易呛到。我听我爸说过,我小时候发烧喝不进水,他就用棉签蘸了温水,轻轻点在我嘴唇上,我就会自己舔水喝。我也用这个方式,用棉签蘸了温水,点在他起皮的嘴唇上。一瞬间,他脖颈上青筋暴起,就像嗅到水汽的沙漠旅人。他干瘪的嘴唇猛地撅起,急切地向前够着,整张脸都跟着抽搐,仿佛那滴水不是沙漠尽头突然涌现的甘泉。他伸出舌头,紫黑的舌面像一片晒蔫的薄树叶,怎么也够不到水源。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天花板,胸腔里传来“呼噜呼噜”的痰音,嘴唇执拗地大张着,像条搁浅的鱼,濒死时仍对水有本能渴望。我想到家里的鱼曾经跳缸,它们摔在地面上时,浑圆的眼睛已经充血,嘴却急促地张合着,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呼吸到更多的氧气。

我想透过这个举动,了解我爸究竟正在经历什么。他睁了太久的眼睛,或许早就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他或许正被困在自己的梦境里,正在绝望地独行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干旱沙漠,或者淌过一场电闪雷鸣、鬼怪横行的暴雨。他也有可能没有做梦,我不知道。我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护佑他,我握紧了他的手,怕他听不见,就凑到他耳边,不住地喊爸爸,爸爸,希望他能听见,听见就至少不会害怕。但她又害怕自己的声音在他的世界扭曲成怪兽的怒号,害他被吓得惊慌失措、只顾奔逃。后来,他出了一身汗,护士来看,说他已经在脱水了,呼吸道也已经阻塞,遂将他垫的枕头取走。

我爸平躺在苍白的病床上,嘴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我将手放在我爸鼻孔前,发现他已经不考鼻孔呼吸了。于是,我让护士把氧气管的出气孔放进他的口腔里。护士说这时候吸氧,其实已经没有多大实际用处了,但我坚持继续让我爸吸氧。我爸说过,他在西藏因缺氧指甲盖发紫,我还问过他缺氧是什么感觉,他说“头疼得要死,恶心想吐,再也不想体验一回了”。

而现在,我看到,我爸的手指已经全部变成乌紫的了。

“爸爸,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这句话悬在消毒水味的空气里,穿不透我爸的梦境,落不回我的心底,就像冬日一片单薄的枯叶,不知会向何处飘零。

我忽然意识到,死亡最残忍的部分,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它在终点前就筑起的高墙。

我握住我爸的手,希望他能够感受到我在这里——我在他的噩梦之外,守在他身边。我多希望爸爸能够感知到啊。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冷战”,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情感无法传达给爸爸,好像跟他之间有了一道再难突破的屏障。

爸爸的手一直放松地张开着,那手掌像一株脱水的植物,再没有今天早上那种痉挛般的握力。那时候,他还能轻松地握住我的手掌并使劲按压,说要让我直观地感受到他的疼痛。他两年前刚做完第一次化疗回到家,问我知不知道得癌症的人最后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到现在还记得:是疼死的。刚说完,鱼缸里的大黑鱼一扫尾,猛地撞向对面的玻璃,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当时我还骂它是条大笨鱼。我爸在旁边看着,说鱼缸太小了,它这是游不出去,给难受的。

我看向爸爸。他躺在病床上时也说过,疼得想撞墙。

“你难受的话,就走吧。”

我说这话时,鼻头一酸。这是一句挑战伦理道德的话,世界上会有孩子希望爸爸死吗?我现在也不能确定我爸是否情愿赴死。我无比清醒地知道,当代的医疗手段无法挽回他,他这样继续迁延下去,也只是徒劳地忍受无尽的折磨。如果求神有用的话,我也早得到答案——诸天的菩萨、在世的神佛,都合起眼睛。无论他在他的沙漠里淋了几场炼狱雨,无论他在他的暗夜里行了多少苦修路。

“爸爸,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妈妈。”

窗外有夜鸟掠过,我回过神,用棉签再次润湿爸爸的嘴唇。这次他没有急切地追寻水源。某种更深的干涸正在吞噬他,那是所有语言和触觉都无法抵达的荒原。

这样的平静没有维持多久。凌晨一点时分,心电监护仪上的绿线突然变得急促。数字从68跳到87,又跳到122,像一列失控的火车。我猛地站起来,盯紧那些跃动的数字。我对我妈说快去叫护士,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清晰可闻。

我妈朝走廊啪嗒啪嗒地跑去。我紧紧盯着屏幕,数字已经跳到140,短短几秒内就已然跳到180。爸爸的胸口剧烈起伏,病号服的前襟渐渐洇出一片深色。他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监护仪的冷光下闪着水光,数字也在200上下跳动。大约2分钟后,数字开始回落。140,120,100。我数着这些数字,像在数爸爸最后的脚步。我明白,到时候了。87,65,52。爸爸的嘴巴大张着,但已经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了。数字跳到42的时候,绿线突然拉直了。平直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的长鸣声,尖锐单调。

此时,爸爸的身边只有我。他的气管发出一阵喘息似的气流声,一小股水流从嘴角溢出——那是我先前给爸爸喂的水。

我的眼睛盯着那道绿线,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话,终于说了出口:

“爸爸,再见。”

我还握着爸爸的手,那手很软,很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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