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客厅挤满了喧哗的男人,家门大开,寒风穿堂,夜不熄灯。
我睡前向来要去趟厕所的,这是一种仪式。我走出房间,顿时就闻见了浓重的香烟味。她往客厅看了一眼,鱼缸被遮起来,但能想到,鱼一定都浮在了水面,张大嘴吸着氧气。我想,在安静整洁的盥洗室里,时间能暂时停下来,给我喘息和重整的机会。但我进入盥洗室的一刹,还没开灯,就看到了洁白的地砖上印着黑色的鞋印。开了灯之后,马桶圈是被掀起的,露出的马桶座上,沾了几滴鲜亮的黄色尿液。洗手池内壁上挂满溅飞的水珠,地面上反射出抛洒状的水迹。
我愣了几秒,在黑暗中默默关上门。盥洗室的门中间有块磨砂玻璃,依稀透来客厅的光亮。我背靠着门,心里很难受。这里变成公共厕所了。窗子是开的,有冷风吹来,但我似乎仍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气。我想憋气,喉头却登时像堵了异物,恶心地呕起来。这时候我妈走来,敲门问情况。我说没事,立即伸手按下了通风开关。在换气管道的隆隆声中,我妈说了什么,我根本听不清。我弯腰,但又尽量不弯得太低,将马桶边的卷筒纸扯出长长的一大截,一圈又一圈地缠在右手掌上。我要擦掉这些在外面抽着烟、打着牌的中年男人或滴落或溅出的尿液,纵使我与他们毫无交情,纵使我从来没有擦过马桶。我不想让我妈看到这种情景,她看到了就一定会去擦,而且会擦得很认真,擦得很干净。我不想让她为这群人这样做。
门外传来那群男人们的叫嚷和嬉笑声,谁赢谁输听得分明。我爸说过,他们在单位是一等一的好手,做工程项目一丝不苟,如果以后遇到困难,找他们准没错。
吭吭的冲水声响起,马桶里那条把我爸的右手掌包得像打了石膏一般的卫生纸随着漩涡打转,转速越来越慢,最后只被吸走了部分。我皱起眉头,又按了一下冲水按钮,漩涡又缓缓升起,将本是一团的纸冲散成碎屑,又慢慢吸走。这下才算冲干净。我走到洗手池边,按了三次洗手液的泵,润滑的液体流畅地顺着手指的缝隙流淌到水池内壁,一阵花香扑面而来。我爸使劲地搓揉右手掌,如同要把硬茧和死皮搓下来。可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手上怎么可能有硬茧和死皮呢。我洗完手,将手伸向擦手毛巾。毛巾还是干的。这是一条新条毛巾,是我妈早前从礼盒套装里拆出来,特意挂在盥洗室的。我用海绵擦干了水池内壁的水珠,看了眼地面的脚印,我知道,这时候做这些是徒劳无功。夜晚很长,他们还会用卫生间。
我关上换气按钮,关灯,开门,被客厅扑面而来的烟味呛得直咳嗽。我的眼睛也觉得辣,只见客厅天花板的射灯周围,已经布满青灰色的云雾。一些细小的灰尘在灯光的射程内轻轻游动。
盥洗室左手边就是我的卧室,门没关,现在已经堆满了明早上山的物料,比如锡纸元宝,以及我爸住院时期的衣物被褥、三年来的X光片和就诊单等,这些都要一起烧掉。故而我今晚只能挤在我妈的房间,关上门跟我妈一起睡。
我实难以入睡。不因我作为“孝子”却关门睡觉,破了守夜的规矩。家门大开,客厅掼牌、吵嚷、助兴声不断,虽然吵闹,但我心里反倒安心。我很久没有这样安心过。放在以前,我一定用被子捂住头喊吵。我想,或许我爸也曾跟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叫嚷着。
昏暗的卧室中,我妈已经换好了睡衣缩进被子里。她很久没有在家睡觉了。自从我爸被查出肿瘤,且随着脑转移伴有严重的癫痫并发症起,我妈就陪着他一起住在医院了。我爸经常夜里挂水,我妈只能加床陪护在他身边,时刻注意着,以防他发病时无人在身边。本来可以雇护工,但我爸嫌护工照顾不仔细,经常半夜睡着或偷偷离开,便要求让我妈照顾他。我妈只能辞去了园区的工作,做起了我爸的全天候护工。这样一陪就是两年,直到昨天凌晨,这两年的陪伴以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宣告结束。
我脑子里在过今天发生的事。来家里更有温度的人,其实是我妈的朋友们。他们实实在在承接了我妈的情绪。我也有朋友。我轻声问我妈,爸爸去世,我是否也该及时通知几位朋友。我妈思考片刻,说我的朋友大多是些在念书的孩子,未必来得了,况且春节将近,还是不要打扰他们的好。我却觉得不妥。爸爸去世,不是小事。我从小辗转各地求学,能称得上朋友的,也就那么几位。哪怕来不了,也该让她们知道。于是,我在黑暗中掏出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刺得眼睛发疼。我眨了眨眼,坐起身来,郑重地编辑了两则简短的消息,分别发给两个好朋友,孟舒和邵苇。从她们的朋友圈来看,两人都已回来,住得也离我家不远。我想,或许,真的会见上一面。
大约十分钟后,孟舒回应了。她是我的小学同桌,开朗健谈,大学考上北方的名牌大学心理学系,研究生更是保送出国。
“节哀顺变。方便问一下,怎么走的?”孟舒问。
“生病走的。”我答。
“哦哦。”
见她长时间不回复,我慌了。
“很抱歉,过年前突然通知你这个消息。我想了很久,我俩是朋友,我应该告诉你一声,没有别的意思。你愿意的话,可以来上柱香,不来也没事的,就是告诉你一声,我也担心,怕影响你过年。抱歉啊。”
我意识到自己得语无伦次。我很少这样。但我必须表达出来,我不想让对方误解我是在求她,或者逼她来。我妈说的对,过年没几天了,这时候跟人家报丧,确实晦气。纵便心里知道,但我还是目不转睛盯着屏幕,期待对方能够超出预期的回应。
“没关系。”
看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声。的确,也算超出预期。
“我爸这几天带我去亲戚家拜年,我就不来了。你不用担心我啊,我反倒担心你。”
“不用担心。”
我回了这句话后,就没再点开跟她的消息框。
没多久,另一个朋友邵苇也发了信息来。
“节哀顺便。”邵苇回复道。
“抱歉,我就是告诉你一声,这对我来说是大事。”
“我不知道怎么劝你。”
“好像大家都没经历过,都不知道怎么劝我。”
“你要理解。”
我的失望瞬间从心底溢出来,漫过眼眶。我不想再继续说什么了。如果有撤回键,我想撤回刚刚发生的一切。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离同龄人很远,就好像我一个人爬过了更多的山头、走过了更偏僻的窄路。按邵苇的说法,正因为大家都没经历过,所以经历过的人,首先要学会理解旁人的迟钝,把自我的痛楚层层折叠,收纳进隐蔽的角落,不至于让旁人受了惊,察觉到自己实际的冷漠。原来死亡会让语言变得如此笨拙和匮乏,连最亲近和最善谈的,都化作哑巴。“节哀顺变”——那些安慰的话,就像透明的保鲜膜,看似滴水不漏地裹住了伤口,实则让流淌的情绪愈发挣扎、更加无处释放。
我躺在床上想了许多,我感到滚烫的泪水不住地溢出,顺着眼角流向耳廓。枕头已经湿了。不久,我妈清晰的鼾声从身旁徐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