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多,由东淳来了。他说一天都要开会,现在才抽出点空来。前后脚来的,还有单位派来守夜的小刘和小田、盼盼和菲丝。菲丝也是我妈的朋友。是一家景观鱼店的老板娘,她下午忙着进货,所以跟我妈打过招呼,晚上来家里。
客厅沙发和周围的椅子上,恍然间坐了男男女女六个人,由于家里没那么多毛拖鞋,客人们就往两只脚上戴鞋套——那就是十二只鞋套。这个向来安静、不大的客厅里,俨然出现十二只鞋套,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我妈见状,连忙让大家直接进来,不需要戴鞋套。我取来一次性纸杯,给十二只脚的主人们倒热茶。
在递茶给由东淳时,我闻出他身上有酒味,不知是中午酒局余留的气味,还是他刚刚从酒席过来。那张油光发亮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哀,反而是春风满面,还能看见两排黄牙。他没往沙发上坐,沙发上坐了女人。他坐在了对面的木椅上,那个木椅本是餐厅的餐椅,被拉去客厅凑数。他靠在坚硬的椅背上,似乎很不舒服,腾挪了两下,屁股总坐不定似的,最后一只胳膊绕在椅背后,翘起了二郎腿。
“可惜了,弟妹,老高好好的一个人,”由东淳接过我递来的茶水,快速地摇了摇头,嘴角又扬起来,“当年在酒席上话不多,看他喝酒,乖噻,能把整桌人都喝倒!”
“他就是酒喝多了蛮,”我妈叹气道,“不爱护身体,脾气又不好,生这个病。”
“他的脾气,那是真叫倔,”由东淳想到了什么,咧开嘴笑道:“一几年的时候,干部竞选,单位提拔他,每周末送他去党校学习,一个学期下来,他就去了三次,其余时候都在跟小田小刘喝酒打牌。我是恨铁不成钢啊,在会上批评他,他立马给我脸色,当着其他项目组的面,差点撂挑子不干了。”
我回忆一几年的时候,的确给我爸做过“作业”,好像是跟法律相关的写作文,我花了好久在贴吧搜参考答案,然后抄写上去。但也没做几回。过了一段时间,我爸喝酒后回了家,就常常骂这个由东淳了。我隐隐约约记得,在我爸的言辞中,那次干部竞选他落选,就是这个由东淳使的绊子。但无论真相如何,现在都无法追溯了。
“对了,建朋去世的消息,魏云海知道了,说了些规矩,应该也跟建成讲了吧?”由东淳问我妈。
我妈看了看我,问大伯有没有跟我交代什么,我摇了摇头。魏云海是素未谋面的长辈,我爷爷的好友,据说,我爷爷的爸爸也是这个魏云海的爸爸的好友,所以这个魏云海算是高家的世交,又同在我爸的单位,属于退休返聘的老一辈专家。
“魏云海说,外面的灵堂,还是得摆欸。”由东淳撇了撇嘴。
我妈闻言,立即道:“建朋特意交代了,不要大摆,所以我们只在家里摆个小的。”
由东淳点头,说:“魏云海听说了,他讲,建朋想归建朋想,他还有很多亲人、朋友、同事,不能因为他不愿意摆灵堂,就不给这些人有吊唁的场所。”
我坐不住了,生怕这个素未谋面的老人要没事找事,立即说:“这个灵堂已经在家里摆了,人都来吊唁过了,说这些干嘛。”
由东淳解释道:“魏云海的意思呢,就是明天上山后,在外面再摆一个灵堂。”“灵堂哪有摆两次的道理?”我妈惊讶道。
由东淳话锋一转,说:“是啊,我也觉得怪,他还讲了其他一些,我觉得都无关紧要,什么按照礼数要跨火盆、摆糖糕、备甜水,上过山还要摆宴席。按道理讲,他讲的是对嘀,老一辈确实是这样办丧事的,但是马上过年了,现在匆匆忙忙也搞不起来。”
这时候,坐在沙发上一直沉默的菲丝开口了。
“灵堂倒无所谓,老高生前也讲了不搞。但这个火盆、糖糕、甜水倒是要嘀,按老一辈的丧事习俗,都是这样办嘀。”
“什么火盆、糖糕、甜水?”我扭头问。
菲丝解释道:“就是,来家里上香的人,走的时候要跨火盆,给他们吃一块糕、喝一杯甜水,去霉消灾用嘀。”
“在家里这种地方,除了烧纸的火盆,还要在门口放个火盆给人跨?”我皱起了眉毛,“别把人裤腿燎了。”
由东淳在一旁摸着嘴嗬嗬笑起来,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
“这是老规矩,”菲丝满不在乎地看向一边,随即看向我妈,“要搞嘀,老高是单位干部,别让人家觉得你们不会办事啊。”
这话对我妈是有作用的。她的见识不多,这场丧事也没长辈在场提点,她怕给我爸招致批评。
正当我妈犹豫不决时,我严肃地说:“别搞吧,太麻烦。又是疫情又是过年的,人家来参加葬礼本就没什么胃口,还用这套礼节逼迫人家吃什么糕点,大冷天的喝什么甜水,简直就是把晦气往嘴里塞,我不愿意这么做。就来看看爸爸,就走吧。”
菲丝看向我妈,见她还在犹豫,就怕她做错选择一样,道:“你听她一个小孩子的干嘛?你做主啊。”
我闻言,走上前厉声道:“这个家现在是我做主。”
大家都抬起眼,怔怔地凝视着我。只有菲丝把头扭向鱼缸那边。
“我爸死的时候,只有我在他身边,我叫的医生,医生不在,又叫的护士;殡仪馆,我打电话叫的;向爸爸单位通知死讯,我发的短信;死亡证明,我去找医生开的;一条龙,我上网去找的;讣告,我写的;在家摆灵堂,我照我爸的遗愿坚持要求的——这些,都是我妈还在哭的时候,我这个小孩子做的主。”
盼盼站起身,连忙拉住我,说:“松龄,你不知道这里面的意思,爸爸是单位干部,有身份地位的,单位是怕没有照顾好,被外人道家属不会办事。”
我说:“葬礼不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我爸去世了,都是我做的主。让他们来骂我这个二十岁的小姑娘不会办事吧!还有那个魏云海,人都没来?不是世交吗?让他过来见见我爸先!”
盼盼见劝解无用,只能摸摸我的后背,为我顺气。这时候,小田叔叔皱起了眉头,他向由东淳问道:“由局,这魏云海是什么人啊?”
由东淳在一旁都起了二郎腿,解释道:“就是老魏啊,局里头那个老魏!退休返聘那个,八十多岁了,戴眼镜,文质彬彬那老头!讲是老高家世交,从高局的父亲开始,两家就有交情。”
我气道:“这有交情的人,在哪?来了吗?”
由东淳解释道:“他八十多岁的人啦,最近身体总不好,知道你爸爸的事情后,让我代为来看看。”
“身体不好就少操心吧,还有这闲工夫管别人家的丧事怎么办……”我愤愤道。
盼盼皱了皱眉,稍微重重地拍了两下我肩膀,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这时候,菲丝从沙发上掀起了毯子。众人皆望向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见她将毯子对折叠了一道,走到玄关的柜子旁,用毯子盖住了鱼缸。
“今晚要遮住鱼缸,”菲丝道,“毯子就盖在上面,不要动它。”
我妈向来是宁信其有,连问:“是风水这么讲哈?”
菲丝神秘地点了点头,说本来镜子一类的今晚也得遮起来,尤其是面对遗像的,但看客厅的落地镜没有面朝遗像,所以就不用遮挡了。
隔着毯子,我听到,那条黑色的怪鱼“砰”得撞了下玻璃。
这时候,我爸的主治医生来了,姓龚。我记得爸爸说过,他跟龚医生是同一个初中的,他以前爱打架,揍过龚医生。后来看病时,有人给他推荐肿瘤科的龚医生,他还犹豫过要不要去他那看。
“那龚医生要害你,你也没办法喽?”我曾这样打趣过我爸。
“那就没办法了,”我爸那时候笑道:“我揍过他,但我想,他应该不至于报复我吧。”
眼前的龚医生不再是医院里戴口罩、穿白大褂的样子了。他穿着黑色的棉服和棕色的毛衣,满头乌黑茂密的头发,皮肤非常白净,保养得很年轻,看着哪里像父亲的同龄人,简直是个三十岁的青年人。我倒了杯茶水递向他,他摆了摆手,从包里取出一个保温杯,说他自己带了水。我妈向在场的人介绍我爸的主治医师,大家的目光投向龚医生,表示出尊敬。
“我下午做了两场手术,赶过来,”龚医生语重心长地说:“建朋这个情况,我们,包括其他所有会诊的医生,能做的都做了。他一开始找到我,讲医生说他只能撑三个月的,能撑到现在,两年多快三年了,算很好的了。”
在场的人听到这话,纷纷点头。是啊,一个被查出来就已经是肺癌晚期的人,仍活了三年之久,简直是上天眷顾。
我妈接着说:“建朋这三年里面,从来没有放弃过。所有的治疗方案、志愿试验,能做他都愿意配合,从没讲过一个‘不’字。”
大家都配合地点点头。
龚医生道:“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但非小细胞肺癌病人里面只有20%的人会发生脑转移,如果病情稳定的话,本来可以再维持。但建朋后来癌细胞脑转移了,就已经不好了。”
由东淳的身体微微往前探,问道:“吃中药、化疗,对脑子里的病灶也不管用吗?”
龚医生摇摇头,解释道:“中药的话是大分子,我们血脑屏障可以过滤掉这些大分子,所以现在大部分的药和化疗对脑转移的病人作用不大。一些靶向药以及放疗可以对脑部肿瘤有抑制效果,但建朋发展得太快了。”
我记得,这话上海的医生也说过。我爸还没有脑转移的时候,全家都在祈祷千万不要脑转移,只要不往脑部发展或许还有办法,但几个月后,检查报告单上写着脑转移的时候,全家人都明白,这差不多是一张死亡通知了。后来我爸找专家做了开颅手术,取出了两个鸽子蛋大的肿瘤,当时手术前,我妈还找我要了献血证做了登记,说万一爸爸手术大出血,能免费用一定额度的血库。手术很成功,我以为爸爸躲过一劫了,只要配合好后续放疗化疗就不会再有问题。但是术后没几个月,多发性的肿瘤又长出来了。爸爸跟我说,这下取不完了,他的脊柱上挂满了葡萄。那时候,他苍白的光头上已留下一道可怖的术后凹痕,长期放化疗的身体趋向油尽灯枯,已经无法负荷二次开颅了。
就算再开一次,这样发展下去,还是要长的。全家人都知道,我爸也知道。后来,他开始积极寻找全国各地的志愿试验,从不放弃寻找对症的治疗办法。
最后,只能说,脑转移的肺癌目前依旧是临床医学难以攻克的绝症。
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鱼惊得直游,撞得鱼缸砰砰响。
是舅妈谷耀蕙。她还带来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我和我妈迎出去,那高大的男人长着跟舅舅无比相似的脸,只是更加稚嫩——那是表弟聂泽涵,也有好些年不见了。他的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想要辨认清楚,但那从嘴唇上方冒出来青色胡茬盖住了这种表情。聂泽涵冲我低低叫了声“姐”,又冲我妈叫了声“姑”,被谷耀蕙拽住胳膊往家里托。
谷耀蕙说:“姐,我把涵涵带来给姐夫磕个头。”
我妈没说话,由着谷耀蕙迅速地把聂泽涵拽到我爸遗像前。
谷耀蕙看着聂泽涵说了句“跪下磕头”,便去墙角的黑塑料袋里拿线香,从台子上拿起打火机点燃后拜了三拜,插进香炉里。那时候聂泽涵也完成了磕头的任务,又被她妈拽着走回门边,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
谷耀蕙瞪着无神的眼睛,冲我妈说:“涵涵要高考,习题没做完,先回家了。”
我妈点了点头。
谷耀蕙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似乎还没决定真要表达出来,后来她只冲我妈说了声“节哀”,冲我说“照顾好你妈”,就拖拽着聂泽涵往外走。走出门后,她正欲把家门关上,我妈连忙制止,说门就要开着的,谷耀蕙愣了两秒,才堪堪拽着聂泽涵往电梯间去。
我无法将记忆中刚与舅舅结婚的舅妈与这个女人对应起来,就仿佛那分明是两个女人。眼前这个,不是当初那个明艳温柔,在婚房藏糖果、教自己剥螃蟹的舅妈,而是会拒绝让无房产的公公聂卫军住在自己家、要求我妈为聂卫军向她支付房租的市井小妇。在这种前提下,她仍然以“聂泽涵是聂家人,我妈作为亲姑姑不能不管”的理由,让我妈支付聂泽涵的补习班费用。在舅舅下岗后,要求我妈托人为她“亲弟弟”找工作。我妈耳根子软,偏偏又坚定地认为自己的确得对亲侄子和亲弟弟负责。但现在,谷耀蕙已经走到要跟舅舅分开的地步了。
我看向我妈,我知道这是我妈逃不掉的绳索。她对舅舅家的责任心有多重,这些人就能把她套得多牢、勒得多紧。
我转而又思考起“照顾好你妈”这句话。死的是我爸,我刚刚失去了至亲,倒被这群吊唁者委以重任。谁来照顾我?我看向满屋的人,随即认识到,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没谁会照顾我。那些慈悲的目光在我们母女俩之间巡梭,就像菜市场里称鱼的秤,最终,倾向了看起来更挣扎,同时也更鲜活的那头。我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明白,丧事的规矩是流泪者豁免责任。那要不要挤出两滴眼泪,好换句宽仁的“保重”?当然,我清楚满堂都是客套话。但我不认为“照顾好你妈”是多么妥帖的客套话,这孝子绶带不该勒在自己脖子上。这些来吊唁的人,自知没义务承担照顾的责任,但要怎么说话才周全体面?高松龄,她也没哭,看来是个坚强的孩子,让她照顾好她妈,这样说总错不了。女儿照顾妈妈,任何时候都天经地义嘛!
这时候,随着“叮”的一声,对门老太太的女儿扶着老太从外面走进来了,她们俩手上捧着一个大花篮。我认出来,那花篮跟早上宾客们带来的很像,应该是同一家店买的。
老太太见到我妈后,浑浊的眼睛又渗出了泪。她女儿搀扶着她的胳膊,她踉踉跄跄地往高家门口走,嘴里喊着“小聂,小聂”,我妈立刻迎上去,又淌出眼泪,嗓子眼里发出呜咽声。
“您这是干什么……”
“我肯定要送花篮的,之前讲的,肯定要送的……”老太太抱住我妈,她女儿也伸手拍了拍我妈的背,“你不容易,不容易啊……”
我将那花篮提到室内,在遗像前的花丛中找了个位置放好。白联上写着“吴老师全家痛挽”,我这才知道,原来对门的老太姓吴,还是个老师。
由东淳闻声走了出来,见我妈和一老太抱在一起,说:“弟妹啊,你节哀,今晚你和女儿早点休息,守夜让小刘小田他们守,我就先回去了。”
我妈为由东淳按了电梯,由东淳点点头,跟老太擦身而过。我妈把老太送回她家里后,回到客厅,见小田小吴他们将带来的几幅纸牌放在茶几上,把椅子往前搬了搬,小田则正在打电话叫人一起来打牌。几个人摩挲着手掌,抖着腿,已经点上了烟,面面相觑笑了起来。我妈去厨房取来热水壶,将茶杯、茶叶和家里备的糕点摆上茶几。
“你们饿了渴了就自己吃点东西,倒水喝。”我妈嘱咐道。
小刘站起来,对我妈说:“嫂子,你跟女儿去休息吧,这里我们守着。”
“你们轮流守夜吧?我给你们拿床被子出来,你们可以眯一会。”
我妈正要往卧室里走,小刘连道他们今晚不睡,正叫了人来家里一起打牌。这牌要打一晚上,以前我爸还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小田说王然交代了,他们会看好了,不让盆里的火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