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垂，余晖泼洒在圣京城连绵起伏的琉璃瓦上，映出最后一丝辉煌。街头巷尾的喧闹渐次沉寂，铺面次第闭户。不多时，宵禁的梆子声便沉沉响起。
皇家血案，尤其事关秦王这等位极人臣的贵胄，本非寻常百姓可窥探。自禁令森严后，圣京更是连只飞蝇也难出入。
玄七伏身于三皇子府邸的飞檐之上，一身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一路追踪那神秘黑衣人至此，亲眼见他自后门闪入这深宅大院。那人穿行幽暗巷道，熟稔地隐入府苑深处，显是对此地了如指掌。
三皇子掌兵权，自太子去后，这十年间与秦王斗得旗鼓相当。如今秦王遇害，他独显于人前，春风得意不假，但也成了众人最先怀疑的幕后凶手。因此，他府邸守卫极是森严。巡弋的府兵一队接着一队，铠甲相击之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为免打草惊蛇，玄七在此蛰伏了整整三个时辰，天边月移星转，却未见那黑衣人丝毫踪迹。
看来，今夜不必再等了。若那黑衣人真是因她追逼过甚，仓皇遁入此间，这般久的光景，早该被巡弋的府兵察觉端倪。
玄七身形微动，如一片轻羽般纵身跃下，足尖只在树梢轻轻一点，便悄无声息地倒悬其上。下方府兵浑然不觉，唯有她肩头悄然滑落的一片枯叶，飘然坠地。
一个旋身，暗影退去，她便彻底消融在无边夜色之中，再无痕迹。
--
监察司檐下的琉璃灯彻夜未熄，幽光流转，映得室内一片森然。刘知信目光如冰，沉沉落在案上那柄蛟龙匕首之上。匕首通体寒光流转，蛟龙浮雕盘踞其上，狰狞欲腾，龙口处衔着两颗鸽血翡翠，殷红如凝碧之血。
此等稀世珍宝，莫说监察司，便是皇子府库中也难寻一二。
寻能工巧匠自是不难，那鸽血翡翠虽世所罕见，亦非绝无仅有之物。可这蛟龙——龙，乃天子之征！
三个时辰前，宫中宣旨太监将此物交予谢淮序便匆匆离去，神色间透着难言的骄矜傲慢，不同往日的谄媚。自那时起，监察司内便笼上了一层无形的阴霾，人心惶惶。这般“恩赏”，与一道赐死的诏书何异？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无声的雷霆震怒！
陛下将秦王血案交予司主审理，司主却擅自放走了嫌疑最重的新嫁娘。此刻降下此物，无非两种深意：若信司主忠心不二，这匕首便是允其执掌生杀、刺破迷障的无上权柄；若定司主渎职无能，那它便是换了副面孔的断头铡刀，正踏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悬在了监察司的头顶。
刘知信抬眸望向烛影深处。
摇曳烛火下，谢淮序执笔批阅公文，神情专注，姿态沉静。满司惶惶，偏这最该忧虑之人，浑若未觉。
刘知信宦海沉浮十数载，几度险成权臣替罪羔羊，冤死狱中，是谢淮序力挽狂澜，洗雪其冤。自那日起，他便立誓生死相随。
他深谙官场险恶，追随谢淮序多年，比旁人更清楚这位司主置身何等危局。纵是天子近臣，终究是臣。天家之事，九五之尊，龙椅周遭的波诡云谲，沾之即死！可……
刘知信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或许是这监察司中最懂谢淮序之人——他们这位司主，眼中唯有陛下，心中只存社稷。纵使刀锋架颈，其志亦不可移。
他牙关暗咬，终是抬头进言：“司主，此事尚有转圜！莫若将那易娘子抓回，先顺了陛下的心意……”
谢淮序头也未抬，只随意扬手，止住了刘知信未尽的话语，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轻笑：“知信，你的心意，我明白。”
更深露重，暮色早已褪尽了青石板上最后一丝余温，寒露携着夜的凝重悄然漫上窗棂。乌木雕花的窗棂下，烛火在缝隙漏入的寒风中明明灭灭。
谢淮序空闲的左手掩唇，压抑着几声轻咳，右手的狼毫却依旧在公文上行走如飞，未曾停顿半分：“然则，朝堂非比沙场。”他声音沉静，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此间的刀光剑影，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便如这层层糊就的窗纸……”
他目光微抬，扫过那在风中挣扎的烛焰，复又落回笔端：“看似密不透风，却总有蚀骨的寒意寻隙而入，意图将这方寸光明彻底吞噬。若只知一味逢迎圣意，便如同竭力糊纸——纵使勉力阻挡，又如何挡得住那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恶意？终不过是扬汤止沸，徒劳无功。”
语毕，他忽地搁下笔，随手抄起案头那柄价值连城的御赐蛟龙匕首。冰冷的匕身映着摇曳烛光，盘踞其上的蛟龙双目似有幽光流转。谢淮序手腕微转，竟用那锋锐无匹的匕尖，极轻、极稳地拨弄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烛心——
噗！
一点炽热的烛泪骤然溅落，那原本将熄的火焰却猛地向上窜起，爆出一团耀眼的光华，瞬间将书案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他清俊却带着一丝病气的侧颜映照得轮廓分明，眸底深处似有寒星跳跃。
谢淮序凝视着这重燃的、甚至更胜从前的烈焰，唇角勾起一抹近乎锐利的弧度，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断乱麻的决绝：
“与其费心糊纸挡风，不如索性……将这烛火，燃成足以焚尽魑魅魍魉的燎原之火。陛下赐此‘龙牙’，用意为何，尚未可知。但既入我手，是权柄还是铡刀，便由不得他人定论了。易娘子之事，我自有计较。这潭水，既要搅浑，不妨……让它彻底沸腾起来。”
寒露凝于枯叶残花，夜寂无声。骤然间，一股凛冽寒风穿堂而过！
室内烛火应声尽灭，瞬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几乎同时，一道鬼魅般的残影掠过，轻柔垂落的幔帐微微晃动。
黑暗仅持续了一息。
烛火复燃，光影摇曳中，玄七已如墨色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立于大殿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