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春迟仰头望着那扇森严的朱红大门,心里没底。
原身说是魏国公府的表小姐,却并不生活在府里,而是寄养在乡下田庄。偶尔太夫人带着裴湘裴珏去田庄小住,才会与原身见面。即便是原身还在,国公府也不是她的家。
易春迟提起裙摆,拾阶而上,叩响国公府大门。
朱红大门吱呀大开,门房小厮探头看向易春迟,客气询问:“贵客是?”
“我姓易。”易春迟拢住袖口,端庄一笑。
门房小厮吃了一惊,早得了嘱咐要留心表小姐的消息,没想到不过一夜这表小姐便自己回来了。他急忙进去通传。
深宅大户,消息一道道传递,得耗费不少工夫。
易春迟只能在门外等着。
原身私自替婚,结果卷进弑王大案,也不知国公府的人对她是什么态度。正有些心焦,见门里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位穿酱紫织金大袖衫两鬓斑白的贵夫人出来。
易春迟不着痕迹地整理好衣袖的褶皱,挺直了背严阵以待。
中门大开,十余名仆妇提着莲花灯鱼贯而出,在阶前分列两排。灯影摇曳如星子落地。太夫人拄着紫檀鸠杖,颤巍巍跨过门槛,“春迟......”
易春迟疾步迎上前,“姑祖母。”
正要问安,却被太夫人抢先一步扶住,死死握住她的胳膊不肯让她行礼。
太夫人亲亲热热牵了易春迟的手道:“牢里睡不安稳,快跟姑祖母回家,好好歇一歇再叙话。”
其实太夫人心里也猜到了几分,裴湘早已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了她,必是监察司谢司主出面。果然,易春迟哭着把谢淮序提前备好的说辞一说,正应了太夫人的猜测。
她替易春迟擦了眼泪,极力安抚着:“好孩子,此番回来就别去田庄了,就在府里住下。我们公爵府邸,多少闲人都养得,难道还养不得一个至亲骨肉?等秦王案子了结,我再为你寻觅一门好亲事。”
易春迟揣度着这是太夫人的客套话还是真心话,做出生怯模样,犹豫推辞:“我知道姑祖母疼我,只是我贸然替嫁,反给国公府添麻烦,怎好意思留在国公府……”
可话没说完,就被太夫人打断,她视线在易春迟玲珑的脸盘上流连再三,温声说:“你就是太过懂事,才会舍了自己替湘儿。早知这样,我就该把你接到国公府来养着才对。我这会儿还怪自己呢,要是决断些,也不至于让你养成事事小心、处处忍让的性子。”
说着又换了笑脸,转头吩咐女使,“去瞧瞧湘儿在忙什么,请她过来见表姐。还有珏哥,也该下学了,打发小厮传到正堂来。”
女使道是,退到门外传话去了。
太夫人便亲自执了她手,将易春迟领进国公府正堂。
两名粗使婆子抬来鎏金铜盆过来,里头松枝柏叶烧得噼啪作响。一种极其霸道的浓郁松香扑面而来,凛冽、清苦,带着高山之巅风雪的寒意,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焦灼的暖甜。
太夫人拍拍易春迟的手:“这从牢里回来要去晦气。诸般物事,都已命人备下。来,跨过这盆火,邪祟晦气尽散了去!”
太夫人搀着易春迟跨了火盆,又亲自用艾草在她身上扬了三下。
忽而一阵风吹来,扑散了浓而重的松烟。易春迟抬眼,见门上进来的仆妇到了台阶前,两手抄在襟下禀报:“小娘子来了。”
不过片刻,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裴湘已像只小马驹跑了进来。她满脸惊喜,拉住易春迟的手,“易姐姐,我就知道师父能救你出来。”
在她身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老成持重地迈着八方步。正是她的胞弟、国公府的独苗小少爷裴珏。
国公府仅剩的三位主子悉数到场。
两人因在府里未出门,都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裴湘浅紫罗裙配鹅黄上襦,手里松松挽着淡粉色的小团花披帛,活泼又不失端雅。裴钰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儒衫,那料子既有绸缎的光彩又有麻布的古拙,浑身别无装饰,唯有一块色纯且润的和田白玉,雕成了惟妙惟肖的小狗,几点棕色的皮色恰好做了小狗的双眼和鼻尖。
易春迟即便不了解古代的布料玉石,也能品出姐弟俩看似简朴的装扮下,实则处处奢华体面。
原书里描绘魏国公府如何没落,她本做好了吃苦的准备,看来贫穷还是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公侯之家的窘迫,跟她这种劳动人民的窘迫不是一回事。
她回想在街市上见过的平民百姓,不禁开始担忧。她家庭平凡,但也是父母细心呵护长大的,能在古代谋生计吗?
裴珏规矩极好地见礼,小大人般叫了声易姐姐好,递给易春迟一个锦囊。
易春迟接过,裴湘催促她闻。易春迟迟疑着拿起来嗅了一下,里头装着晒干的桂花,甜香沁脾。
易春迟下意识笑了下。这噩梦一样的两天两夜,她一直在演哭演笑,唯独此刻是发自真心。
见她终于笑了,裴湘凑近她耳畔,杏眼弯成月牙,“桂花是珏哥儿摘的,香囊是湘湘连夜缝的,里头还藏着祖母求的平安符呢。”
待跨过火盆,又有婆子捧来青瓷碗,澄澈水中浮着几片碧绿柚叶。太夫人执起易春迟的手浸入水中,苍老嗓音絮絮念着:“一洗手,前尘尽;二洗手,福寿临;三洗手,岁安宁......”
水珠顺着指尖滚落,易春迟望着老人发间银丝,恍惚想起幼时风寒,外婆也是这般握着她手喂药。但很快,她又提醒自己,这里不是她的家,这些人也不是她的亲人,切莫贪恋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放松了警惕,忘了自己危机四伏的处境。
洗完手,太夫人便吩咐道,“见山楼幽静,离湘儿的汀兰苑最近,春迟以后便住那儿吧,你们小姐妹平日亲香也便宜。”
裴湘高兴地拉住易春迟的手,“早就该把表姐接回来了。易姐姐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只管和我说,千万别拘谨。”
易春迟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强忍住想要回避亲昵的冲动。要说她穿来后没有迁怒女主是假,毕竟原身和自己遭的罪,都是替女主受的。可女主对自己关怀有加,在陷入绝境时,只有女主坚定的维护自己。易春迟又觉得自己的迁怒很没道理。
易春迟不知所措,只好抿嘴浅笑,“我来这一遭,恐怕要给国公府添麻烦了。”
裴湘含笑说:“哪里,你来了,我才高兴呢。家里女使仆妇多的是,你一个人,能添多少麻烦?”一面请太夫人的示下,“祖母,我先带易姐姐去我院里梳洗。”
太夫人看她们相处甚欢,心里自然高兴,便命仆妇去把见山楼仔细收拾出来,复叮嘱易春迟:“梳洗罢,先歇一歇。等歇足了,晚上为你接风洗尘。”
易春迟便向太夫人肃了肃,跟着裴湘去了。
太夫人望着她们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身边的王嬷嬷上前扶住:“太夫人不必忧心,表小姐已平安归来,日后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再寻个好夫郎,一切便好了。”
“好不了咯。”太夫人摇摇头,“太子、秦王相继死于非命,时局,乱起啊……”
魏国公府的正堂内,八宝琉璃灯将金丝楠木屏风映得流光溢彩。
此时人用餐,惯来分席而坐。
太夫人端坐主位,手中捻着佛珠,目光却始终未离易春迟半分。
裴珏端坐在案几后,用银匙舀着莲子百合粥尝了尝,低声吩咐仆妇:“莲子清心,给易姐姐送一份。”
裴湘正在指挥女使捡些易春迟平日爱吃的菜,示意女使挪到易春迟面前,嘴里絮絮叨叨:“那日你被铁算卫带走,我险些把师父的袖子扯破......”话音未落,见易春迟胸前披帛滑落,露出狰狞烙痕,顿时红了眼眶,“秦王当真是个畜生!”
太夫人鸠杖重重杵地,被易春迟轻轻按住手背。少女指尖冰凉,声音却带着笑:“姑祖母莫气,春迟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
太夫人长叹一声,将易春迟冰凉的手捂在掌心:“好孩子,莫怕,明日老身亲自去监察司走一趟。”
“姑祖母不必。谢司主说,已暂时洗清我的嫌疑。倒是……”易春迟抬头看向太夫人,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倒是九殿下说,三日后要来府中赏海棠。他,似乎有意于我……”
裴湘吃了一惊:“那个浪荡子?上月为了争抢花魁,他和恩德侯家的四郎当街斗殴。这才几天,又打易姐姐的主意!”
“湘湘慎言。”太夫人鸠杖轻点地面。她虽阻止裴湘口无遮拦,眉头却紧皱起来,“春迟,九殿下为何......”
窗外惊雷乍起,易春迟腕间金钏撞在青瓷碗沿,发出幽幽一声长鸣。她望着太夫人,试探着轻声道:“司主说,九殿下要寻一位故人,与我长得十分相似。”
“故人……”太夫人轻轻琢磨这两个字,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