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们回到豆腐街,走在最前面的玲姐发现了不远处的阿海,阿海连忙起身打招呼。玲姐、阿贵等也向邝海生打着招呼:“阿海来啦……”
玲姐看着面线伯,面线伯指了指锅里,又竖起了大拇指,意思是今天的面线好,让玲姐来吃。二人眉目之间,情意绵绵。阿贵瞥见,在一旁打趣:“面线伯,你跟玲姐打什么哑语,她不要吃,我要吃的!”玲姐连忙阻拦:“你别听她的……”
“怎么?还没嫁过去,就怕我占他便宜了?我可没说吃面线不给钱呀!”阿贵哈哈大笑起来,玲姐脸上却羞得绯红。
“面线伯,你听到了,我要照顾你生意,阿玲不让……”
面线伯干笑着,后面的姐妹们都跟着笑。
玲姐无奈打了阿贵一下:“阿贵,你这张嘴啊……”
天晴三人跟在队伍后面,这会才走到跟前。
阿海看见王巧玲,向天晴问道:“带朋友回来了?”
王巧玲连忙点头打招呼。
“我是邝海生,叫我阿海就好!我是天晴的……”
阿海没来得及介绍就被天晴打断:“人家问你是谁了吗?你怎么又来了?”
“我今天还真是有大事。”
“大事也等之后再说吧,我现在没空。”说完,天晴点点头以示歉意,像是在躲他,转身就走。
“我真有事的,你现在没空,我在这等你嘛!你有空了,我们好好聊聊——”阿海冲天晴背影喊着,天晴脚步一顿,还是径直进了门。
王巧玲在旁有些尴尬 又不知说些什么,小跑着跟在天晴后面走了。
进了门,王巧玲的打扮与其他红头巾截然不同,在整个豆腐庄里显得很特别,不免有些紧张。天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带着美花、王巧玲只能在天井里等着玲姐的好消息,顷刻,玲姐出门向天井里的天晴、美花、王巧玲招呼着。
天晴拉着王巧玲的手就上台阶。
七姑娘上下打量着王巧玲。
王巧玲连忙上前行礼:“七姑娘您好,我叫王巧玲。”
七姑娘点了点头:“天晴的朋友是吧?”
“是。”
七姑娘转而看向天晴:“你这位朋友哪里人?”
天晴一下愣住了,转头看向王巧玲。
“七姑娘,我是海南人。”
七姑娘点了点头,但仍不看王巧玲,又对天晴道:“天晴,让你这位朋友先出门等一会儿。”
天晴看了眼王巧玲。王巧玲会意,和美花拉着手出了门。
王巧玲和美花刚出门,小蝉端着两碗水走了过来。
小蝉热情招呼着:“王巧玲是吧?来,快喝水!”
“谢谢你。”
“不用谢的,我叫何小蝉,跟天晴是一个村的,我们俩是最要好的姐妹,她回来的那天晚上就说起你了,听说你在人牙子面前很有主意的,我好敬佩你……”
小蝉几句话说的王巧玲热泪盈眶:“没想到你们这里的姐妹人都这么好,要是能留下来,可真是我王巧玲最大的福分!”
王巧玲这么说,小蝉却尴尬了:“这能不能留下还得看七姑娘……要是天晴做到大家姐,那就好说了……”
小蝉最后一句是嘟囔出来的,但美花知道小蝉一直有此意。
小蝉接着道:“王巧玲,天晴最仗义了,她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王巧玲十分感激,不住的点头。
七姑娘旁若无人般低头刺绣,不时的还举起来欣赏。天晴被晾在一边,无奈只好先开口:“王巧玲是和我、美花,一起被绑的,也算是生死之交,若不是她帮我,我恐怕已不在人世,所以,现在她来求我,我也实在没法子拒绝……另外,我们相处的时间虽短,但我能看出,巧玲胆大心细,手脚麻利,尤其是危难中,敢于出头顶事,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今天她也在工地上试了,活干的还漂亮呢,看得出来,她说在乡下时,在工地上干过,不是撒谎……”
天晴已无话可说,可七姑娘还在绣,并没有发问。
天晴尴尬之际,七姑娘突然招呼:“你来看。”
天晴只好凑过去,这才看清七姑娘在被面上绣的新婚夫妇的吉祥图案。
“这丝线和料子都是我从三水带来的。”
天晴真心赞叹道:“您的绣工可真好!”
七姑娘提高了音量,仿佛有意让外面听见:“好也说不上,阿玲是我们三水姐妹,在星洲出嫁,父母兄长都不在身边,我当大家姐的尽一份自己的心意罢了。”
天晴向玲姐眼神求助,玲姐尴尬地笑了笑:“多谢七姑娘了……你们聊,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
七姑娘放下手中的刺绣,起身叫住玲姐:“阿玲,你别走,我有些心里话,你一起听听也好……我是这么想的,凡是住在豆腐庄的红头巾,在星洲遇到事情,我阿七都会管,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阿玲,天晴,你们两个就替我管起来,因为我们都是自小喝同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三水姐妹,同根同源,自当同声同气!”
天晴似乎明白了七姑娘话里的意思。
玲姐更心知肚明,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七姑娘顿了顿:“天晴,你那个朋友再好,可她不是三水人,阿玲跟我说她在工地上干了半天活,要我说,给她开一整天的工钱,打发她走吧。”
天晴企图用大道理说服七姑娘:“七姑娘,三水姐妹自是喝一条河里的水长大的,可天下的水总归同源,入了九曲河,便叫九曲河水,入了珠江,便是珠江水,若入了长江、黄河,便成了长江水、黄河水……无论哪条江,哪条河,最后不都是要汇入大海,变成大海水的嘛。”
七姑娘笑着走到天晴面前:“天晴啊,你读过几天书?”
“让您见笑了,没读过几天……”
“可你说的这一套,像是大学里的教授。”
天晴这才听出七姑娘话里讽刺的意味,尴尬地捏住衣角。
七姑娘装作没看见,踱步走到窗前,再次提高音量:“是,我们都是华人,可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过番来的我都管,管的起吗?你别想用大道理说服我,我是三水来的,我认家乡,也会管家乡投靠我来的姐妹,外人,我顾不上。”
天晴不死心,继续哀求:“七姑娘,虽说家乡人亲,可咱三水人不也想广交朋友吗?我能看得出来,这个王巧玲是有良心的,如果七姑娘今天帮她,未来她也一定会报答您的!”
七姑娘转过身,态度坚决:“我不求谁报答,天晴,我知道你能说会道,可你别想说服我,咱们现在干的工地,活是你找的,你让王巧玲在工地上干活我管不着,但豆腐庄是我阿七租下来的,只住愿意当红头巾的三水姐妹,外人恕不收留!”
说着七姑娘回到床边,又拿起了针线开始做工。
天晴还要说什么,玲姐上前制止:“就这样吧天晴,七姑娘已经退了一步,你还非逼着她破规矩啊?”说话间,七姑娘“啊”了一声,正在刺绣的她一针扎在了自己手指上。
玲姐忙问:“七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七姑娘虽然这么说,可已经气的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然也不会扎手。
天晴看在眼里,明白七姑娘已经给出最大让步。她很尊敬七姑娘,不敢触怒。
“天晴,去照顾你的朋友吧,虽不能住在豆腐庄,可既然来了,就是客人,留下吃顿饭吧,别让巧玲觉得我们冷落了她……”玲姐说着,不停的瞟七姑娘。
七姑娘也没有反对,也没有再出声。
天晴失魂落魄的出了门,门口小蝉、美花、王巧玲三人脸色都不好看。
天晴刚想解释:“巧玲……”
“我都听见了……”王巧玲低声打断。
“天晴,我们不是有意偷听的,不过今天七姑娘的嗓门有点大……”美花没心眼,直接说了出来。
王巧玲见状也明白:“天晴,你能这么为我争,我已经很感谢你了,不管怎么样,我王巧玲认定你欧阳天晴是朋友,朋友不能难为朋友,我走。”
“等一等,巧玲!”
听到天晴的叫喊,王巧玲还是有些骨气,未曾回头。
豆腐庄门口,天晴追上了王巧玲,美花和小蝉跟在后面。
天晴一把拉住王巧玲:“你别着急走,我再想想办法……”
“真的不用,我在哪都能对付一宿的。”
“哎呀,巧玲,好歹一起吃碗面线呀?”
美花也上前挽留:“对对对,面线伯煮的面线可好吃了!我请你!”
“我不用谁请……”
王巧玲还要争着走,小蝉快跑两步拦住:“王巧玲你别走!虽然七姑娘是大家姐,可这里很多事天晴也能说了算的。刚才七姑娘不是说了吗,留你在工地上干活,她管不着,有活干就有工钱……”
“对,有活干就有工钱,有钱还怕找不着地方住吗?走,先吃面线!”天晴拉着王巧玲就往面线伯摊上走。
王巧玲被强摁着坐下。
阿九打探消息还没回来,阿海只能在旁和面线伯闲聊打发时间。
看见天晴,阿海忙现殷勤:“吃面线是吧?好啊!天晴的朋友,我请客!”
“你一边去,让我们姐妹几个好好说话”
天晴使着眼色,阿海会意:“行行行,我一边去……”
说着阿海往边上挪了几步,闲坐在墙边。
四个女人也挨着坐下。
王巧玲长叹道:“天晴,美花,小蝉,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已经很感激了,你们的大家姐说的也有道理,谁让我不是三水人,我认命了。我还是再找个人家去当个女佣吧,毕竟那样的话就有地方住,不然要找地方住,工钱也就剩不下了,你们应该知道,在星洲找个地方住很贵的,工钱都不一定够。”
天晴突然想到什么,向不远处的阿海招手:“阿海!”
“什么事?”阿海连忙跑来。
“我这个朋友暂时没地方住,刚好你最近也住医院,能不能把你住处先借她住几天?我可以付你房租的。”
阿海吐掉嘴里的草根,对天晴抛了个媚眼:“没问题,房什么租啊,放心住好了!”
王巧玲有些不好意思:“这,这合适吗?”
没等天晴开口,小蝉笑嘻嘻地来了句:“合适!”
阿海解释着:“天晴有事求我,还叫了一声阿海哥,我高兴的不得了啊!”
小蝉冲王巧玲挤眉弄眼:“他在追天晴,让他干什么都行,你放心住,不住白不住!”
王巧玲的泪水瞬间淌了出来:“天晴,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王巧玲这辈子一定会报答你的!”
天晴也有些动情:“说这个干嘛……”
这时候,面线伯端着面线出来了:“面线好了,这位姑娘,快吃吧,我多加了汤头,香着呢!”
天晴三人都看着王巧玲。
天晴把碗往王巧玲边上推了推:“你快吃吧,我们豆腐庄里有饭的!”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王巧玲拿起碗碗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明显不光没有地方住,她也很久没吃东西了。
“海哥,打听到那个女人了,别人都叫她玉蝶姐!”小九气喘吁吁地跑来。
天晴只顾着看王巧玲吃饭,没太在意阿九说了什么。
阿海问道:“大名是什么?”
“常玉蝶。”
这回天晴听得一清二楚,她猛地站了起来。小蝉也跟着站了起来。
“谁叫常玉蝶?”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这两天总有个女人在工地附近不远不近的看你,我怕是歹人,就暗中盯着她,今天已经跟她打过照面了,这人我见过,是万鹤堂一个管事的……”
天晴的脸色难看,阿海却没发现:“万鹤堂虽说是星洲第一大帮,可我阿海不怕他们!放心吧天晴,有我保护你,什么玉蝶也伤不着你!”
天晴一个踉跄,阿海这才发现不对劲:“天晴,你怎么了?”
“常玉蝶是天晴阿妈的名字……”
小蝉冷不丁的一句话,让阿海、阿九二人一下愣了神。
天晴看了小蝉一眼,示意她别乱说话。
天晴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阿海哥,工地上那么多姐妹们在一起干活,就算有歹人,又怎么敢对我下手?我也不需要谁保护,你以后别来工地了,平白无故的添麻烦……”
小蝉显得比天晴还要着急:“天晴,你怎么这么说,万一真是你阿妈呢……”
“不可能!阿妈不是过番来的,再说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我阿妈走了那么多年,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天晴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眼神也出卖了她。
王巧玲和美花更是惊得不敢多言。
阿海自从听到是天晴妈妈的名字,便一言不发,只是死死观察天晴的情绪。
大家各有心事,待王巧玲吃完就各自回家。
天晴心情很复杂,一个人跑到屋顶上坐着。
小蝉蹑手蹑脚坐在天晴身旁,习惯性的靠在天晴肩上。
“也许真的玉蝶姨啊……”
天晴没有接话。
“这么多年没见,我倒真想见见她,那可是咱们村最美的女人啊!”
看天晴仍然沉默,小蝉自言自语道:“小时候我好羡慕你的,我要是有那么漂亮的阿妈多好啊!个子也高,眼睛也大,皮肤还特别的好……”
天晴终于忍不住打断,想要自己清净会儿。
小蝉嬉笑着抬起头:“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天晴白了一眼:“还不是被你烦的。”
“阿海哥说,现在她混的不错,在好厉害的地方发号施令啊!要不见见?”
“见什么见?不可能是我阿妈!天下重名重姓的有的是!”
“重名重姓的又怎么会来偷看你?”小蝉这次脑瓜很在线。
天晴无法反驳,她转过头去,神色黯然。
小蝉干着急,她嗖一下站了起来,苦口婆心地劝说天晴。天晴边听边皱着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终究还是阻止小蝉说下去。
“你要真为我想,就不要再提这事,我也跟美花说了,让她权当没听见。还有,阿海要是再敢提起这件事,我就永远不理他。”
小蝉还是不放弃,企图说服天晴:“可……她要是来找你呢?”
“你讨不讨厌啊?!”天晴气得快哭了。
小蝉看着天晴:“这就对了嘛,再铁石心肠的人,难道不见自己的亲阿妈呀?”
天晴何曾不想见常雨蝶一面,可是想着她抛弃自己,想着往日父亲的话,不敢有过多念想。
小蝉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天晴被逼的走投无路:“小蝉!你要是再没完没了,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妹了!你走!让我安静一会!”
“好了好了,我一句话不说,你当我是空气好啦。”小蝉安慰着天晴,不再出声。
天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扎在小蝉怀里。
小蝉拍着天晴后背,又说道:“好了好了不哭了,没有阿妈这么多年,你欧阳天晴不也活得好好的吗?管她现在怎样,咱们都不认了啊。”
天晴闻言哭得更厉害,仿佛将十几年的委屈再次倾泻而出。
小蝉使劲地咬着牙,开始后悔自己贫嘴了。
万鹤堂这边,常玉蝶躲在院子一隅反复踱步,不时发出叹气声。这时,叶鹤鸣拎着一个食盒慢慢走向厢房,轻轻敲着门:“玉蝶姐,是我。”
常玉蝶擦着眼泪打开门:“少堂主,您怎么来了?”
叶鹤鸣拎起手中的食盒,笑着说:“你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今天我路过小坡,买了几个菜回来,应该都是你喜欢吃的。”
“少堂主,这多不好意思……”
“你不请我进去吗?”
常玉蝶连忙闪身往里让,叶鹤鸣把精致的饭菜一碟碟端了出来,摆在桌上。
“哎呀,我是个下人,少堂主,你对我也太好了……”
“我不许别人拿你当下人,你也不许说自己是下人,现在没有外人,你还是叫我阿鸣吧,我听着舒服。”
常玉蝶忙拒绝,认为现在这样叫不合规矩。
叶鹤鸣却动了感情:“从小把我带大,替我挡过刀、挡过子弹,对我恩重如山,虽然我称呼为玉蝶姐,却视为母亲的人,不能叫我的小名吗?”
常玉蝶无奈只好叫着叶鹤鸣的小名,同他一起坐下吃饭。
叶鹤鸣很是开心,露出孩童般的微笑。
饭吃的差不多了,叶鹤鸣才试探性地问起常雨蝶女儿的事情。
说到女儿,常玉蝶眼眶发红,表示自己对不起女儿。
叶鹤鸣低下眼眸,很是羞愧:“你别这么说,当年你是要回去的,还不是因为我,妈妈死了,爸爸又被仇家追杀,是我拖累了你。”
常玉蝶不想叶鹤鸣自责,把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不,小鸣,是我自私啊!乡下的日子实在太苦了,而且我那个男人太平庸了,我还是不想回去呀!”
叶鹤鸣点了点头:“想过更好的日子没有错,你的女儿也会原谅你的。”
常玉蝶面露惆怅:“也不一定,我那女儿是个好女儿,可她身边那个男人……唉!”
叶鹤鸣想起那日阿海豁出命的壮举,倒是十分欣赏阿海。
常玉蝶更想女儿安稳,不同意叶鹤鸣的看法:“我找人打听了,那就是个小混混,什么都没有,以前在工地上干活,又不肯出力气,所以被人撵了出来,就跟着林龙青,也不求个上进,这……我的天晴怎么就被他缠上了呢?哎呀!”
“要不要我做些什么?”
“也不用了,毕竟十多年没见,我们为她好,她也不一定领情啊……被那小混混发现,往后我也不能去看天晴了。”
叶鹤鸣安慰道:“总归是来了星洲,比在乡下没有消息,还是要好的嘛。”
“这倒也是,女儿真的是不错呀,才来没几天,在工地上管事的,她从小就聪明,有主意,比她大的孩子都要听她的!”常玉蝶一下子笑了出来。
“是吗?听玉蝶姐这么说,我倒挺想认识她的。”
叶鹤鸣顺口一说,常玉蝶眼里却绽放出异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