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方漠,这是十五岁之后他给自己起的名字。
十五岁之前,他叫方兴鹏,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父母出身农村没什么文化,生了三个儿子,使得本就不富裕的家庭负担更重,但至少饿不死、过得去,是千千万万底层家庭的一个缩影。
直到将近十五岁的某天,几名校园霸凌者将他堵在男厕所里,发现了他与众不同的秘密。而他从不知道,原来这样的不同就是异端,而异端会招致恶毒的嘲笑、鄙夷和排斥。
“你们知道吗,他的鸡鸡跟毛毛虫一样小,哈哈哈……”同学到处疯传,然后曾经的玩伴好友也加入了唾弃的队伍,他仿佛在一夜之间众叛亲离。
两个亲哥哥硬扒了他的裤子瞧热闹,父母也没拦着。看来看去,夫妻俩一起叹气:“造孽啊,这以后可怎么娶媳妇、生娃娃?”之后他和哥哥们每天打架,抱着淤青和血口子嗷嗷哭,把父母都哭烦了。
这样也不成事,还是拿去县城医院看看吧。父母商量好,从拮据的存款里肉痛地数出一笔,带着他来到怀云县城。
生殖科的医生给他做了全套检查,最后严肃地告诉方家老两口检查结果:女性假两性畸形。
“什、什么意思?”父母一脸茫然。
“意思是,从染色体上说,你们生的这个不是儿子,而是女儿。”
晴天霹雳,父母完全懵了,他更是震惊到大喊大叫,险些用杯子砸伤了医生。医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就是说啊,她的染色体是XX,这个就决定了生物学性别是女性。不过呢,她又患有先天性肾上腺皮质增生,导致生殖器外形看着像男性,但也只是看着像啊,没有睾丸的。”
“大夫你是说……我儿子以后不能娶媳妇生娃娃了?”
“拿什么生?她就不是个男的,你俩懂没懂?”
“那是……闺女?不能啊,他都没胸,也不来那个,怎么会是闺女……”
医生叹气:“因为假两性患者的内生殖器一般都发育得不好,我们检查过了,她体内有卵巢、输卵管和子宫,但都发育不良,按这样是不太可能有生育能力的。”
“自己也不能生?那还是个女人吗?大夫,我求求你,你给治一治吧,要么儿子要么闺女,这样不男不女的算咋回事啊!”
医生无奈地安抚:“这么说吧,做男的呢,肯定是不能生育了,就这样保持现状,不用治疗。做女的呢,就需要动手术切除多余的外生殖器,然后终身服用可的松类药,也许能促进女性生殖器官进一步发育,月经来潮。将来也许——我是说不一定啊,也许有受孕和生育的可能。”
“能生?能生就好,反正我们还有两个大儿,也不指望他传宗接代了,还不如就当个丫头养,以后嫁人生孩子,免得被乡亲戳脊梁骨,在背后说我们家闲话……”
“这个最好慎重点。”医生打断道,“她已经十五岁了,不是三五岁,患者本人的意愿和社会性别也需要考虑在内,要不你们也问问孩子,回家再商量商量,看看她自己想当男的,还是当女的?”
“有什么好考虑的!他能让媳妇生,就是男的,能自己生就是女的,这还要商量?”
他在门外过道里忍无可忍地挣脱了保安的拉扯,冲进诊室里朝医生和父母咆哮:“我是男的!男的!你们听见没有?我不做什么狗屁手术,我这辈子都是男的!”
“你懂个屁!”父亲抡起木头小板凳就往他身上砸,被母亲拦住。
医生立刻起身离开了诊室,临走前留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商量,等决定做性别矫治了再来复诊。”
“手术要多少钱啊大夫……”母亲追在医生身后问。
医生被缠得不行了,含糊道:“看你们找的医院和手术难度吧,几百块、上千块都有。”
当晚,父母在小旅馆里合计,做这个手术划不划算。两口子盘算完觉得不做虽然省钱,但他这辈子就是废人了,什么都指望不上。反过来做完手术变成个丫头,过两三年就能说亲。小幺长得不赖,到时多收点礼金,不仅能填上手术费,还有余钱给两个大的做老婆本。
最后两口子直接敲定——做!于是第二天就硬押着他去复诊。想跑?锁厕所里。乱发脾气?扫把和晾衣架伺候。自古棍棒底下出孝子,当然也出孝女。
手术那天父母签协议,他想抢笔,却被护士告知未成年人没有民事行为能力,就算签了也不作数。他活到十五岁,第一次感觉自己从皮肉到骨血,没有一点是属于自己的。可既然身体不属于自己,又为什么要产生属于自己的想法呢,干脆连大脑都归父母接管,不就不难受了?他想不通。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他从麻醉中醒来,胯下痛得像烧红的铁钎在捅,在家里躺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刀口养得差不多,他用镜子一照,当场就发了疯,又砸家具又咬人,被父亲捆起来吊在院中老树上一顿痛打。
父母不准他再穿男装,不准上男厕所,每天逼着他吃药,他自觉没脸再回原来的中学,书也不念了,见天地在家里发疯。
“这样不成事,现在连隔壁镇都知道我们家有个不男不女的疯丫头,以后还怎么说亲?”父母也愁。两个哥哥更是烦得要死,觉得自己以后要是讨不到老婆,都是给这个小疯子给害的。
“送去县精神病院治一治吧。”大哥建议,“昨天我放学路过,听说他们在收病患志愿者,参加一个什么项目研究,不收治疗费,每个月只要交120块食宿费。”
两口子盘算一下,觉得人在家里同样也要吃饭,平日里又砸又闹,弄得鸡犬不宁,还耽误他们做工,不如关到精神病院去,说不定很快就能治好。于是一家之主把大腿一拍决定了,次日就把人送走。
县精神病院那时还没建立起患者电子档案,都是手写的。报名字时,他刚写了个“方兴鹏”,父亲就用巴掌扇他脑袋:“‘兴’是辈分字,你一个丫头还能用?给我删了!”他瞪着剩下的两个字:那“鹏”字就更讽刺了,他还有鸟吗?
母亲连忙打圆场,报了个“方小兰”。护士填写名字时,他试图把单子抢过来撕掉,把护士气得翻白眼。
未成年没办身份证。户口本?户口本丢了,正在补办。先登记、交钱,05年的小县城各方面都管理松懈,没那么多严格规定要遵守。
县精神病院就这样多了一位名叫方小兰的少女病患,主治医生是精神科副主任乔简心,同时也是“伏隔核刺激术”项目的主持者,研究通过刺激大脑里的伏隔核,治疗临床抑郁、双相、神经性厌食症等疾病。
其实乔主任治疗的病患远不止以上三种,但“方小兰”作为一个辍学的中学生,并不需要也无法了解具体的理论,他只需按时接受治疗和服药就行。
一开始他非常反感和排斥治疗,但乔主任是个温和的大美女,说话也是轻声细气,使得他心中愤怒的恶气慢慢平静下来。“你是个很有味道的女孩子,将来也许能当模特。”乔主任在做心理矫正时对他说,“所以试着接受自己女孩的身份怎么样?那是一种不错的人生体验。”
他看着她漂亮的侧脸和说话时开合的红唇,有时也偷瞄她白大褂下饱满的胸部。“你很羡慕我?”乔主任微笑着问他,“这是好事,说明你对女性的身体特征有向往,正在慢慢建立新的性别意识。”
这番说辞他差点就信了,直到一连几次从躁动的梦境中惊醒,他才意识到,那不是向往——而是欲望。
他拥有着一个纯粹的男性灵魂,却被锁在这先天畸形、后天残缺的女性身体里,夜夜挣扎,发出谁也听不见的痛苦哀嚎。
他鬼使神差地觉得,乔主任能听见那些哀嚎,她有时会不动声色地规避来自他的靠近和接触,她其实知道他是个男性。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每天温温柔柔地操作着电极,刺激那个他看不见的大脑中的物质,把他当做性别认知障碍的女性来矫正,丰富自己的临床数据。她的温柔和漂亮,就像一把锋利无情的解剖刀,把他的灵魂割得遍体鳞伤。
整个精神病院,只有一个叫冼橙的病友把他当男的。
因为刚认识不久时,他很严肃地告诉冼橙:“我不叫方小兰,我叫方漠,冷漠的漠。这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目前只告诉你一个人。还有,我是男的。”
冼橙打量他,发了会儿呆,说:“哦,我也是男的。”
这个反应让方漠正眼看他:“废话嘛,你看着就是。”
冼橙说:“人从外面看不准的,里面啥样才是啥样。就像我,瞅着挺正常对吧,还是被弄进来了。”
那天方漠正站在爬满石血藤蔓的砖墙前,一边关注叶片上的甲虫,一边和冼橙聊天。冼橙站在他身边,朝着潮湿长苔的墙根撒尿。
“橙哥,你觉得乔主任怎么样?”
冼橙抖了抖家伙,拉上裤头。他这年刚满十八,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但一点也不青春开朗,像头总是焦躁不安的狼狗。
“如果我喜欢女的,大概会愿意为她去死。”冼橙龇牙笑了笑,“但很可惜,我现在只想让她把我所经历的,统统尝上一遍。我想让她深刻体会一下,一个外表看起来好端端的人,可以痛苦和绝望到什么地步。”
方漠对他的最后一句话深有同感。
天空昏黄,远处有嘻嘻哈哈的笑声与不明所以的哭喊声传来,风里带着藤蔓汁液的味道,潮湿腥气。方漠没头没脑地说:“我书念得很好。”
“哦?你念初三吗?”
“班主任说我可以上重点高中,然后去报考燕市大学,将来他就可以炫耀自己教出一个燕大硕士、博士,倍儿有面子。”
“那好啊,不像我,我认识书,书都不认识我。”
“在入院前,爸妈给我办了转学手续——我以为是转学手续,等出院可以换一所学校,继续念书。但昨天我妈来看我时说漏了嘴,他们办的是退学手续。”
冼橙吃惊:“为什么不让你继续读?你那么会念书。”
方漠扯出个极淡的笑,雪片一样凉:“他们想让我早点说亲、嫁人,换几万块礼金回来,给我两个哥娶媳妇。”
“操!”冼橙骂道。
“这就是他们想要把我变成的——女人。”
方漠把双手别在背后,仰头看天,慢吞吞地说:“你觉得,当一个人所有的精神问题都可以通过拨弄大脑里的核来解决,所有的快感都比不上刺激一下那个核,那么这种可以被控制和修改的‘正常’和‘快乐’,又有什么意义?”
冼橙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它对他而言太复杂,也太憋闷。他又开始像头焦躁不安的狼狗一样转圈,抓挠头皮,最后蹦出一句:“要不要一起逃出去?”
“怎么逃?”
“……半夜放把火,趁乱跑。”
“之后呢?”
“到处走走,去打工。如果你想念书,就找个外地学校,学费我帮忙想办法,等你以后赚大钱了再还我。”
方漠斜乜他,眼神又倔又狠:“就这样?”
冼橙怔住,缓缓摇头,从眼底迸出积怨已久的恨光:“我们走了,乔简心也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