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印天的手机响了,铃声被尚未停止的螺旋桨的风声裹挟着,听不清。
这架中型直升机从燕市飞到津市,在警务航空总队的机场上暂时停留,等待搭载金鹰突击队的部分队员前往公海。夏印天抓着手机跳下舱门,跑远一点接听。
“之岚!”他迫不及待地唤道,“你没事吧?是不是在金黎明号上?南泽说你把游轮上的救生船都放了,让乘客自行驾船回东湾,你这是……在帮忙疏散群众吗?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席之岚低低地“嗯”了一声,语气听着有些焦虑:“卫星信号还是不太好,我长话短说……是有暴徒混上船了,不知道几个,只知道他们有枪。从昨晚开始陆续有乘客死亡,就连爸爸……爸爸也……”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夏印天揪心地疼,只能深吸气缓解,安慰道:“别哭,现在你自己的安全是最重要的。等我来,之岚,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到!”
“很快是多快……”席之岚吸了吸鼻子,忍住哭腔,极力让语调恢复冷静,“我怕我等不到了。印天,万一我出事,你也不必太难过,至少我和爸爸一起走,不孤单。”
她越是冷静,夏印天越是心如刀绞,急切劝道:“别!别说这种话。你就和南泽、阿萝待在一起,他们会保护你。我一定赶得及!”
“你说的阿萝,是我表妹时萝吗?她昨晚还跟我在一块,但这会儿不见了,刚才有歹徒袭击剩余的乘客,我沿着她跑过的地方找,只看到满地板的血脚印……还有她男朋友,我也没看见人,都失散了。外面很乱,我现在躲在底层甲板下的一号淡水舱里,就在艏尖舱后头……夏印天,我想抓紧时间和你说句话:那天撞你的车,其实我是故意的。”
夏印天一怔:“故意的?你是说……”
“我早就见过你了,在燕市陵园。那天我去祭奠妈妈,你拿着枪从我身边冲过去,风一样快,把我的花都掀飞了。我生气地跟上去,看到你把一个嫌疑犯压在地上拷起来。那时的你可真凶,我还记得你骂骂咧咧的样子,然后我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刑警……真他妈帅啊……”
敢拒捕,是想罪加一等?再迟一步老子就开枪了,打断你一条腿都是轻的!曾经的骂声萦绕在夏印天耳畔,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她就见过他,她就记住他了。夏印天红了眼眶,眼前雾蒙蒙一片,他的心在胸膛内烧得滚烫,让他生出一种想把自己撕开,献给谁的冲动。
“你认识了我几天,我认识了你几个月,都不算长……也好,来不及陷落,才来得及抽身。夏印天——”
通话猝然中断了,也不知是信号问题,还是那边出了什么意外。
夏印天眼睛红得要滴血,声音嘶哑:“席之岚,之岚,你是要逼疯老子……妈的老子什么都不管了!你等着!等着!”
他猛地转身,朝停机坪上另一架空置的警用直升机飞奔而去。他在警航培训班受过训,有驾驶执照,上了机左手提总距,右手操纵驾驶杆,驾轻就熟地踩下脚蹬,直升机在轰鸣声中起飞。
无线电台估计是懵了,三四分钟后才传出地面呼叫声:“编号12006,无指令起飞,请立即返航。重复一遍,立即返航!”
夏印天按下通话按钮:“我是燕市公安局刑侦队长夏印天,燕市前来支援的AW139警用直升机已在你们机场待命。我有个紧急救援任务,需要借用你们这架12006,手续回头保证补齐。还有什么问题,找我们曹有光局长说去。”
说完,他松手发射通话,并不再接收无线电台的讯息。
地面电台的通讯员一脸懵逼,转头对同事说:“燕市那边借了我们一架,又开走了一架……所以这有什么合算的?”
同事想了想:“借过来的那架比较大,装的人多?”
通讯员忍不住吐槽:“他这是什么救援任务,看方向往东湾……也是去雾海?这也太急了吧,等大部队一起走不行吗?害我还要提交异常起飞报告!”
“先电话上报吧,让领导拿主意。”同事耸了耸眉毛,“谁叫人家是燕市的。”
*
金黎明号的剧院内,席之岚放下手机,朝椅子上的陈南泽摊了摊手:“瞧,爱情的力量。”
陈南泽神情冰冷:“你早就瞄准了夏印天,用美人计做了个局。”
“这么说也太势利了,我可是认认真真和他谈恋爱,这种危急时刻,当然要呼叫男朋友来救驾了。他来得越早,咱们这场游戏就玩得越尽兴。”席之岚似笑非笑地朝侧上方的屏幕扬了扬下巴。
那是悬挂于舞台两侧半空中的大屏,演出时同步播放,方便二楼观众观看。在席之岚通话时,陈南泽没有出声警示夏印天,正是因为左侧大屏上正直播着时萝的画面——
画面中是舱内环境,看起来像是淡水舱,地板上一个日用水柜的圆形金属盖已经打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正扛着昏迷的时萝,顺着铁架进入地窖般大小的空水柜,然后将她放下,朝手机摄像头做了个鬼脸。
席之岚的威胁意味很明显,陈南泽攥紧了双拳,警告自己千万要冷静。
“这是位于艉舱附近的五号淡水舱,和一号淡水舱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席之岚慢条斯理地介绍,“通过海水淡化出的非饮用水,从造水机流入这些水柜,再输送到船身的各个区域,作为设备冷却水,或者供给锅炉、冲洗甲板之类使用。这些水可不太干净。”
陈南泽咬了咬牙:“然后你再把夏印天骗进船头的淡水舱,一边放一个。想要我做什么?”
席之岚说:“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做选择嘛。平时为了保持船身平衡,不管注入还是抽取淡水,几个舱都是同时进行。可我现在就要打破平衡,玩个小游戏。陈警官,待会儿你是选择一号,还是五号?先考虑考虑吧。当然,如果你选不出来,我就往两头的水柜里同时注水,这样你就两手空空了。”
盯着空水柜里一动不动的时萝,陈南泽深而急促地呼吸着,像头负伤的兽。
席之岚笑起来:“其实我不该这么早就告诉你的,因为夜长梦多。但我又很享受你备受煎熬的过程,所以忍不住就提前透露了。嗯嗯嗯,印天还要多久才能赶到呢?应该快了吧,他都快急死了。”
陈南泽开了口,嗓音沙哑:“设计这个选择游戏的人,到底是方漠,还是你自己?你恨的究竟是席谙,是命运,还是我?”
席之岚弯下腰,偏着头看他:“——你说呢?”
“……太近了。”陈南泽说。
“什么?”
“你离我太近了。我受不了和陌生人这么近的人身距离,让我想吐。”
席之岚眼中闪动着恶意的波光,似乎对他的心理障碍和阴影十分了解甚至是享受,戏谑地又逼近了一些,几乎要挨到座椅扶手了:“那你吐吧——”
话未说完,陈南泽一手撑扶手,猛地弹起身,另一只手随身旋过去,紧紧扼住席之岚的脖颈。
席之岚反应很快,曲臂格住,要从他的肋旁溜走,在心底发出大声的嘲笑:简直是狗急跳墙的一招!手无寸铁的陈南泽,不可能迅速拿下同样精通搏斗的她,可是她却可以一声令下,就让屏幕里那个叫“马陆”的男人关闭封盖,开闸注水。到时,陈南泽还不得更崩溃,更受折磨?
她正要抽身而退,陈南泽的支撑手倏地伸入裤袋,抽出一条湿漉漉的白色手帕,冷不丁堵住她的口鼻,用手掌紧紧捂着,往她嘴里塞。
席之岚脑子轰的一声,骤然想起了之前在大厅里,自己将湿手绢盖在席谙脸上的情形。那条手绢被愤怒的席谙攥在掌心,攥得皱巴巴,最后像废纸一样落在地上,谁都不在意……谁料竟被陈南泽悄悄捡起来,一直藏在身上。
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手绢浸泡过LSD?
刚才他故意暴露心理障碍,激发她的施虐快感,就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刻!
可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LSD能通过皮肤吸收,你和我都将一起坠入更深的幻游,被药力拉进地狱——席之岚说不出话,在心底疯狂大笑。她用奋力挣扎,换取陈南泽死死按着手绢,谁也不松手,谁也别想好过!
她甚至主动圈揽住陈南泽的肩膀,双双向后跌在铺着地毯的舞台上,像两条互相绞杀的蛇。
陈南泽嗅到了老雪糕的味道。
糯米糖水做的雪糕,加了点廉价奶油,黏糊糊的甜味儿。
*
县城的夏日,阳光热辣灼眼,15岁的陈巽走出家门,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根雪糕,坐在河畔的树荫下慢慢舔。
母亲乔简心每天雷打不动去县精神病院上班,全情投入地搞一个临床项目,不怎么管儿子。也许是因为被浪荡子前夫伤透了心,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没什么强烈母爱的女人。
陈巽舔完最后一口奶油味的糖汁儿,把雪糕棍子扔向河面,望着粼粼波光发了会儿呆,决定去打球。他把篮球夹在腋下,顶着大太阳往街尾走。
一辆立帆牌的黑色小轿车在他后面慢吞吞地开着。拐过街角,立帆在大树下追上了他,戴着墨镜的司机摇下车窗:“小同学,向你打听个地儿。”
陈巽停下脚步看他。
司机把地图伸出窗外,指着其中一个点:“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里……”
陈巽侧身去看,后脑勺上猛地挨了一棍,眼前顿时发黑,眩晕中被拖上了车,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头痛欲裂,眼前也模糊不清,但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人一圈圈勒在靠背椅上。他开始剧烈挣扎,但另一个人居高临下地压着他,将他的反抗压回了捆绑的绳索中。
两个人。
阴暗、废弃的地下防空洞,锈蚀自来水管滴水的声音四天五夜从未间断。
冼橙负责伤害他,折磨他,而另一个人隐在黑暗里旁观,享受他的痛苦,为冼橙出谋划策。他在浑浑噩噩的疼痛中,瞥见过那人被连帽衫半遮的眉目,鼻梁很高,颧骨略显突出,颇为中性的一张脸。也听过那人的只言片语,声音听着很年轻,但既不像少年,也不像少女,有一种特别的厚度。
“那里有动脉,注意点。”
“神态要从容。警察一眼看到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慌张。”
“不忍心?他妈可没对我们有过丝毫的不忍心。”
“别干这种恶心事。”
“橙哥,如果被抓了,你会不会替我扛着?”
“走!分开走!”
黑暗中警笛在凄鸣,红色蓝色的灯在闪烁。陈巽全身被炭火灼烧着,昏沉沉地翕动嘴唇,觉得自己快死了。但把他从地下防空洞里抱出来的男警察,用一双有力的手臂托着他,起伏的胸膛贴着他的脸,一声又一声地叫他坚持住。
他坚持住了,在重症病房醒来,却遗失了那段黑暗痛苦的记忆。
漫长的十一年过去,他慢慢养好了心里的伤。直到两年前,他和原榭在出任务的途中,遭遇一场早有预谋的伏击。他本可以安然脱身,却不能任由原榭落在对方手上,于是折返回去救人。
对方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壮汉,被头目叫做“顺子”;一个瘦高个的中年男人,顺子叫他“老马”。扫黑除恶时,老马的霸业砸在了原榭手上,顺子也被原榭揍过、逮过,是三进宫的惯犯,两人有着共同的复仇目标,一拍即合,只苦少个智囊兼投资人。而那个头目擅长大把使钱,拿捏人心,驾驭局势,且从头到尾隐在宽衣大帽和黑暗环境中,看不清面目。
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陈巽听见他的声音,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耳熟。那时,他在头痛欲裂的记忆里挖掘,终于血淋淋地挖出了出来——是那个当年脱逃的绑架犯方漠,十几年过去,那声音多了股低柔醇厚的感觉,更接近成熟女人的声音了。
那次虽然他最终生还,原榭却在他眼前遭到了报复性虐杀,导致他的精神几乎崩溃,再次失忆。
如今,他坠入幻游,药力荼毒着他的大脑,也逼着他重组自己混乱的记忆,将前后所有事情贯穿了起来,使他清晰地辨认出——那是席之岚的声音。
席之岚不是听命于方漠,她就是方漠。
陈南泽猛地睁开眼,逼视着被他压在身下的女人——也许,她也并不一定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