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了，莫笑晗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看了看父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手。
呆呆地看着父亲，看他像个失落的小孩一样的垂头丧气，她很想说声对不起的。
“所以，你是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是吧？”
过了许久，父亲低声说着，也不等她回话，就站起身来。
他嘴里低声反复念叨着：是呢，其实早就来不及了。
看见他看也不看自己，转身就要走，莫笑晗突然就觉得他不会回头了。
他好像就真的要这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眼泪瞬间就飚了下来，心口也觉得刺痛。她下意识伸出手要去拉他，却还未碰到他衣袖，就垂落下来。
眼看着他走到了门口，眼看着他打开了门，眼看着他消失在了门外。
莫笑晗紧紧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眼泪却越来越凶，渐渐呼吸也不顺畅了，像是要被噎死了。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太阳完全落下了。世界是这么的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更加汹涌。
可是什么也不能做，觉得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也什么也不想做。
莫笑晗躺在床上，全身瘫软无力，连抬手开灯都懒。索性也就什么也不做，任由黑暗一点点吞噬了自己。眼泪已经止住了，可能是因为哭泣也很费力气，于是就只想睡觉。
带我离开这个世界吧，我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手机在震动。莫笑晗觉得很困倦，却还是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是何玉华发来的消息，问在做什么。
于是挣扎着，清醒过来，抬手打开了灯。
眼睛刺得生疼，擦了擦刺激出来的泪水，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这样的光线。
“什么也没有做，有点累，刚刚睡醒。”因为知道一说在睡觉，对方就会体贴地说不打扰，所以就不敢说。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不知道，可能还要一两天吧。”
莫笑晗哪都不想去，所有问题能逃避的，从来不会去面对。
对方正在输入，并且输入了很久。很久之后，对方也没有传来信息。
过了一阵，他打来了电话。莫笑晗立马就接了，问什么事。
“莫莫，我们结婚吧。”何月华的声音传来，口气平稳，像在说，我们吃饭吧。
莫笑晗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要怎么说。
她知道她爱他，她只是不知道他是否爱她。
“你冷静一下，理智一点。”莫笑晗也学着他漫不经心的口吻，四平八稳地说话。
说完这一句，就学不下去了，于是口气又变得很冲，几乎是在质问。
“何月华，说实话，我一点也不觉得你有多喜欢我。这几天，你经常会找我聊天，在每一个你无聊的时候。
或许你是在我这里找一种无聊的慰藉，也或许你是刚刚失恋，所以需要人来陪。
但我，不想成为这么一个人。我知道我喜欢你，你也知道的。但是我的感情不应该被你这样利用，你没有必要骗我的。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所以，结婚这样的话，你以后还是别说了。我并不想听了。”
不像以前那么兴奋了，刚刚和父亲结束了这对话。对婚姻的厌恶感又铺面而来，莫笑晗深深觉得自己不能建立一个什么好的家庭。
或许也只是造孽，结婚生子，日后被儿女指着鼻子责骂：你把我生下来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莫莫，你乐观一点。我是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你不信呢？”何月华对莫笑晗的质问无动于衷，依然说得这么轻柔恍若无事。
莫笑晗只是不说话。
不管自己是怎么说的，用什么难听的口气说出来的。
心里无法欺骗自己的是，从看见何月华的信息的那一刻开始，内心就觉得很安宁踏实，像是着陆了。
“莫莫，我没有在利用你，我利用你做什么呢。事实上，我并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感到很无聊，或者失恋觉得很难过。
我并不是需要人陪，我只是需要你而已。
莫莫，我们在一起好不好？”何月华温温柔柔地问她，莫笑晗只觉得难过。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患得患失的人了，越是觉得什么东西美好，就越是不敢伸手去碰触。
觉得幸福都只是假象，看看就好，伸手想占为己有，就必定会沦为泡沫。
“莫莫，你还在听吗？怎么一直不说话。”何月华轻声地问着，像是能感受到她的惶恐不安。
“莫莫？怎么不说话啊。”反反复复问了几遍，口气永远是轻柔温和的，没有什么不耐烦。
可是莫笑晗不说话，只是捂着嘴偷偷地流眼泪。她知道自己想跟他走，她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带他走。
“莫莫，你睡了吗？那我挂了哦。”又听见何月华的声音，莫笑晗很想发出点声音，让他继续说下去。
可细想又觉得没用，不如让他挂掉。
虽然话是这么说出口的，但何月华心里清楚得很，莫笑晗一直在听。
于是就算莫笑晗依然没有说话，他也并没有挂了电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
许久听到他叹了一口气，听见他低声呢喃着：“莫莫，你在怕什么呢？”
像是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感觉到他犹豫地看着自己，感觉到他低声地关怀着自己。
莫笑晗再也沉默不下去，内心涌起无数委屈心酸恐慌，她带着严重的哭腔与他说话。
“我不知道我怕什么，可是我好怕。我总觉得你是骗我的，我觉得你不喜欢我，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好怕，我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也不知道莫笑晗哭着说了多久，只觉得时间好像过得很快。
她将自己内心对他的渴望与恐惧都倾诉出来，也告诉他自己在家里过得这么不快乐，还说了对生活的无能为力和厌恶。
何月华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她把话都说完，才轻轻地开口。
“莫莫，”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回来吧，我们好好在一起。”
“你不用不说话，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的话，你可以直接说的。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不想和我在一起，那我以后也不会来打扰你了。”何月华假惺惺地说着，明明吃定了莫笑晗。
“我没有这个意思。”莫笑晗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只是在想易文，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你不用去管她，我了解她。她会照顾好她自己的，事实上，她早就没有在爱我了。”何月华的口气简直是冷嘲热讽，他又说：“我知道你很在乎她的感受，她可能刚刚和我分手，不太适应。这样吧，我们先不告诉她，等她好一点了，我们再和她说，好不好？”
莫笑晗也只是沉默，隐约觉得不好，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何月华一直在说话，说了很久，都是一些劝语。
其实何月华说什么都不管用的。莫笑晗不是那种能听劝的人，她向来都是我行我素，想怎样就怎样。
挂断电话之前，两个人还是确立了关系。
倒不是说何月华说通了她，不过是她自己突然就想通了，或者说想疯了。
反正这生活，目前看来，应该是不会更差了，有什么大不了呢。
反正自己也不热爱这生活，也不热爱这生命。那么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吧。
挂了电话之后，看了看时间，2014年12月10日，夜晚十一点四十二分。
莫笑晗觉得这个时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了。
从窗户往外看，外面还亮着，显然是父母还没有睡，所以房间里的灯传出去，把外面也点亮了。
莫笑晗想了想，爬下了床，走了下去。
客厅里灯已经熄灭了，莫笑晗摸黑打开了灯，听见母亲在问，是不是她下来了。
莫笑晗应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听见房间里传来穿衣的声音。
她走到门口，推开了门，看见母亲正在穿外套。父亲躺在床上，颓靡不堪，没有看她。
“我想和你谈谈，你和我出去走走吧。”莫笑晗朝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转身把门带上了，走到沙发上坐着。
听见房间里母亲在小声地和父亲说话，却听不太真切在说什么，父亲一直没有说话。
莫笑晗只是觉得累而已，她有很多话想要和父亲说。
想说我并没有在责怪你，我其实很爱你。你要好好努力，让生活不这么糟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她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些话，只是一到嘴边，就完全变了样。
和何月华确定了关系，莫笑晗隐约觉得自己肯定完蛋了。不管何月华是否真心喜欢自己，她都觉得自己完蛋了。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知道自己只要喜欢上谁，那真的就完蛋了。
既然已经完蛋了，那么和父亲和解又怎样呢。反正自己的生活是不会好了，没必要让别人的生活因为自己也烂到极致。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就看见他推门走了出来。他只是低着头站在门口，却不敢看她。
莫笑晗站起来，往外面走，知道他也跟了出来，就放下心了。
“笑笑，你们早点回来哦，注意安全啊。”母亲在房间里听见大门插销打开的声音，就大声地提醒着。
莫笑晗随口应了一声，就一直往外面走。
秋风清，秋月明，秋天的晚上凉风习习，吹在脸上，觉得特别冷。
莫笑晗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放慢了脚步，等着他走上来。
他却不敢面对她，自己也放慢了脚步，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莫笑晗索性就不走了，站在原地回过头来看他。看见他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地面的影子。
“家里变了很多，我记得小的时候，这条马路没有这么宽的。
以前这里有一株芭蕉树，你还记得吗？后来很多年后，我在一个柜子里，翻到了一张照片，你站在芭蕉树下的照片。”莫笑晗移开视线，看着马路边上。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莫笑晗也不希望他说话。怕他一说话，自己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你刚进去的那些日子里，我和妈妈的生活都很不好过。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见你。
有时候会去想，如果你死在里面了，怎么办？那我以后怎么办。不过，还好，你还是回来了。”
莫笑晗说着话，又四处走动着，慢悠悠地走着。她低着头，慢慢地说话，就像过去许多年那样。在父亲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自言自语的，假装他就在身边。
“我其实不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可能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进去的时候，我还很小，没有什么很多的记忆。
说实话，在我印象中，我的父亲只存在我的想象里，不在我的生命中，也不在记忆力。
我觉得你很陌生，我不知道这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应该不能怪我吧，我想应该不是我的错。你进去的时候，我刚过十一岁生日，而你回来的时候，我二十岁的生日都快要到了。”
月亮将影子拉得很长，莫笑晗垫着脚尖，踩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晃着。
一直说了很多很多话，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着。很多好像难以启齿的话，都终于可以安心地说出口。
父亲始终是一声不吭，只偶尔听见他哽咽的声音或者啜泣的声音。
莫笑晗口都说干了，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说。要说的话太多了，就算和他坐在沙发两端，放上酒水两碗，说上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莫笑晗又站定，偏着头很困惑地看着他。
“笑笑，”父亲刚一开口，就被眼泪呛住了，咳嗽了许久，才呜咽地说：“爸爸对不起你。”
莫笑晗像是听不懂一样，依旧偏着头很疑惑地看着他，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着。
“我没有怪过你啊。”过了许久，莫笑晗才小声地说着话。她偏着头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话。
“你高兴一点，你不要总是哭。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哭呢，我真的好想不明白。”莫笑晗看了看他，更加觉得困惑，她慢慢蹲下身来，抱着自己，小心翼翼地在那里自言自语。
她已经有点癫狂了，神经已经不太正常了。她接受不到外界的信息，也好像突然就忘了所有的事情。只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她很困惑。
于是她一个人蹲在那里，自言自语。
父亲有点反应不过来，站在那里看着莫笑晗蹲着自言自语。他听不太真切莫笑晗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些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的字句。
他呆呆地看着莫笑晗，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觉得不对劲，连哭都止住了。
他正想蹲在她身边，问问她在说什么，就看见她突然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她双眼无神，好像在看一个透明人，眼神放得很远。
她低声地说：“你抱抱我好不好，你为什么不愿意抱抱我呢？”
他手足无措地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来，紧紧抱住了她。
听见她在怀里低声地哭着，哭着说话。她一直说好冷，怎么会这么冷。
他脱下自己外套盖着她的身子，将她抱得更紧些。
她却变本加厉地在颤抖着，像是痉挛了一般。
“笑笑，你怎么啦？笑笑？不要吓爸爸，爸爸带你去医院好不好？”他急出了眼泪，手足无措地去抚摸她，胡乱地说着话，甚至想抱着她走。
她却用着蛮力，赖在地上不动。只是一直低声地哭着，哭着问他为什么不抱他，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也哭着说好冷。
“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家睡一觉。你为什么不回来？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莫笑晗像是失去了意识，进入了昏迷状态，一直胡言乱语着。
父亲急得一直掉眼泪，不停地和她说话，用力地抱着她。
“笑笑，我们回家好不好，爸爸带你回家。”
他一直说着话，她一直听不见，只是不停地胡言乱语。
他急得不知怎么是好，就也用力把她抱了起来，要带她回家。
“笑笑，别哭啊，爸爸带你回家。”
到了家里的时候，莫笑晗渐渐恢复了甚至，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
“我没事，我没事，你不用管我。我只是有些累，我要上去睡觉了，你早点睡吧。”
莫笑晗慌乱地说了两句，头也不回地跑到了楼上。
她关了灯，把门反锁了，摸黑爬到了床上。
“笑笑，笑笑她以前性格怎么样？”父亲没能拦住她，也就只能关了灯，回到房间。心想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已经很晚了。他走到床头坐下，看着母亲还没有睡，就问她。
“怎么啦？笑笑很乖啊，她刚刚和你说什么了吗？”母亲也担忧着，不知道是莫笑晗口出不逊还是莫笑晗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是她不能说，不想说。那些噩梦，她永远都不会想提起。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父亲也不知道母亲是否了解莫笑晗的一些行为，刚刚莫笑晗的状态，他也不敢和母亲提起。
他脱下外套，伸手关了灯，躺在床上。
沉默了很久，母亲几乎都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却听见他清醒地说：“我们改天带笑笑去看看医生吧。”
她没有说话，装作睡着了。
她几乎都不用花心思动脑子，就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父亲是说，要笑笑去看心理医生，他是觉得笑笑有病。
母亲装作睡着了，平稳而又规律地呼吸着。眼泪却一点一点掉下来。
我不会让笑笑去看心理医生的，她没有病，是你们这群人有病。我的女儿好好的，她这么听话，你们凭什么这么说她。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刚把菜炒好，就听见了莫笑晗的声音。
她笑着看着她，问今天早上吃什么菜。
母亲打从心底觉得欣慰，这个笑得这么灿烂，口气总是带着撒娇口吻的女儿，才是她印象中的女儿。
“随便炒了两个菜，你要吃什么，妈妈再给你做啊。”母亲也笑着回答。
“我随便吃什么，反正我妈妈做什么菜都特别好吃。”莫笑晗笑着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撒娇，然后又用特别平常的口气问：“哎，爸爸呢，怎么没看见他。”
母亲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这么久以来，近十年以来，这是莫笑晗头一次在人前说出爸爸这两个字。
过去听见莫笑晗说起这爸爸二字，不是听她和朋友说她的爸爸死了，就是在晚上听见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哭着喊。
她慌乱地擦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他在后院，让她过去找他。
莫笑晗就装作没有看见母亲的眼泪，笑着说好，然后蹦蹦跳跳地去后院了。
后院养了一些鸡，还有两只猪。远远就看见了父亲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做什么。
“爸爸，你在做什么啊？”莫笑晗跑过去，站在他身边，侧着头问他。
父亲的反应和母亲差不多，显然是很激动而又震撼，不过他没有像母亲那样喜极而泣。
“爸爸在看这些鸡啊，它们在抢食呢。”父亲小心翼翼又装作很平常地说话。
但莫笑晗仿佛觉得他在抖。
“哦，”莫笑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笑着去拉他的手：“别看啦，我们去吃饭吧，菜都已经好了。”
坐在饭桌上吃饭，莫笑晗怎么看怎么不正常。一直有说有笑的，和母亲说些有趣的事情，动不动就帮父亲夹菜，还亲昵地喊着爸爸。
父亲感觉手都在抖，莫笑晗这状态，跟之前的日子相差实在太远，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真心觉得莫笑晗的神经有点问题。
到时母亲很快就适应了，也和她说说笑笑。
“哎，对了，爸爸，我跟你说啊。我这两天要回学校了，你以后和妈妈在家里要注意身体啊。”莫笑晗和母亲说着话，突然又回过头来叮嘱着父亲。
父亲嗫嚅着点头，说会的，让她放心，又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
“还不确定，可能会过几天吧。”莫笑晗随口说话，又去夹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