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莫笑晗打车回了学校,苏易文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你怎么啦?”于赞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看见一条安静的马路。
载着莫笑晗的出租车早已飞远,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和空荡荡的风。
又起风了,估计是要下雨了吧,南方真是一个多雨之地。
苏易文慢慢转过头来,再没有之前款款而谈的兴致,看上去低沉极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满满的酒杯,悠悠地叹气:“我好羡慕她。”
“你羡慕她什么,你比她哪里都好,你什么都有,何必去羡慕别人,多少人还羡慕你呢。”于赞笑着说话,很难理解,只觉得苏易文又在多想了。
“我羡慕她活得这么坦荡,没有罪恶感。我羡慕她总是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而我永远都不确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苏易文自言自语着,猛然想起,和于赞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于是也就不说了。
再说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于赞说得没错,自己什么都有,没理由不快乐。没必要去羡慕别人的,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并不是只有你看到的那一面。
“来,我们来喝酒。”举起酒杯,与于赞轻轻碰了一杯。
十二点一过,就是新的一天了。每个人都在等着明天,觉得明天可能会好起来。
而越是这种新旧交替的时间点,苏易文就越害怕所谓的明天。在过去那么多对明天的期待里,每一个明天都没有让一切好起来,只会越来越差的。
回到酒店,匆匆洗了个澡,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灯光。苏易文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很迷茫。或者说,自从和于赞在一起以来,她就很茫然了。
生活过得这么纸醉金迷,这么容易大笑出声。而在每一个沉静下来的时刻,这内心多迷茫,这生活多空虚。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灵魂像是完全抛弃了这丑陋的躯体。
于赞洗完澡出来,看见苏易文在发呆,他越发觉得最近的苏易文很不对劲了。
她不应该永远都是充满干劲,打了鸡血一样吗,永远挺直了背,永远都能让自己很忙,永远对自己很有信心,永远都是坚强的。像自己过去所见到的一样,大部分时候里无懈可击,只在喝醉之后才有一点点脆弱。
她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双眼无神,不该是这样没有表情,不该是这样连手机都不玩。
然而,这与他并没有关系。他只需要负责她说出来的事情,比如她需要一个吻,比如她想吃个火锅,这些事情,她说出来,他就能解决。
但她所不说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她不说,于赞乐于装作不知道。大家生活这么不容易了,我花时间陪你,我用金钱满足你,我用心思去讨好你,我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从钱夹里拿了避孕套塞到睡裤的口袋里,于赞走到床头坐下,低下头就去吻她。
苏易文轻轻地推开了他,还是看都没有看于赞。
“没心情吗?”于赞轻笑着,也不强求。
他掀开被子,坐了上去,躺在她身边。又伸出右手放在她颈下,轻轻搂着她。
“于赞,你还记得那一次吗?”苏易文转过头来,看着于赞,眼神无光。
窗外突然下起了大雨,伴着一闪而过的闪电,雨声很大,隔着这么厚的玻璃,还是清晰地传来这种类似哭泣的声音。
“我这个月大姨妈还没有来,我上次自己试了一下。你明天陪我去医院确定一下。”苏易文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于赞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过了许久,才呆呆地说:“好。”
苏易文爬下床,走到了窗户边。她想推开窗,可是酒店的窗户只能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
这个冷酷的时代,就是这么紧锁门窗,挡住外面世界的吧。
于赞躺靠着墙壁,偏过头去看她。苏易文洗完澡之后,就只套上了一件短袖,露出被黑色蕾丝边内裤包裹的臀部,和完全赤裸的长腿,看上去真是性感而又诱惑。
她随意地站在窗前,头靠着窗沿,侧面看上去还是很美。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能感受到她的忧郁。
她在难过什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于赞仔细想了想,要不就结婚吧。
记得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听她说过,她这辈子不会堕胎,要么孩子和父亲都活着,要么孩子和父亲都去死。
那时候还是觉得很好笑呢,没想到说说就成真的了。
记得她好像陪她一个朋友去堕过胎,所以有心理阴影,也不知道她说的那个朋友是谁。如果她朋友知道自己把她弄怀孕了,会不会来找自己拼命啊。
一想到拼命,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莫笑晗,要说莫笑晗那傻逼会找他拼命,于赞还真的相信。
傻逼嘛,什么事干不出来啊。
胡思乱想了许久,听见打火机的声音。
是苏易文在窗台边点了一根烟,她用一个很精致的金属打火机,纯黑色的,细长,很漂亮。苏易文一直就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人,换言之,她是一个很追求物质的人。
蓝色的火焰看上去也很漂亮,于赞借着光线看了看她的脸,并没有什么泪痕。
一根烟抽到一半,苏易文回过头来,要于赞送她回去。
于赞知道和她说什么都没有,她一向就很坚决,于是起身,把她的衣服扔了过去,自己也穿上衣服。
车子上了高架,走上五六公里,下高架,左拐,直行三百米,停下。
苏易文头也不回地从雨中走到一扇门前,她打开门,进去,把门关上了。
这是她和她男朋友的家吧。
于赞目送着她的背影完全消失,然后掉头走了。
他说不上来对苏易文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也有真心。但是你怎么能奢求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经历了人生百态,看多了人情冷暖之后,还有多么温热多么真挚的感情呢。
人都是这样的,追求的是快乐,越长大,越会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自己适合的是什么。
如果苏易文是要结婚,那么就结婚吧。
但如果她是要离开,那也就离开吧。
这个世界那么大,这个世界有这么多的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大家开心就好了。
苏易文进了门,摸着黑上了楼。这个楼梯是有灯光的,只要自己轻轻拍拍手,这灯光就会亮起来,照明自己要走的路。但苏易文连拍拍手都觉得累,不如安静地走在黑暗中。
再说了,黑暗的坏境才安全啊,不被人注意才是自己啊。
钥匙就在手上,轻轻地打开门,脱了鞋,赤脚走进熟悉的卧室。
门在身后合上,这个地方只有自己,多么安全。
外面的雨声这么大,家里的玻璃很薄,能清楚地听见外面的雨声,也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哭泣声。
这个房间自己是这么熟悉,在无数个日子里,自己在这里走来走去。没有人赶自己走,什么时候它好像都是自己唯一个港湾。
不管在外经历了什么,不管自己曾经犯了多少错,这里的钥匙永远在自己的包里。即便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自己都不会放下这把钥匙。
因为这钥匙能打开家门,就算是一个很冷清的家,也是唯一的家。
在长沙这个熟悉的异乡,这就是唯一的落脚点啊。
苏易文轻轻地走到窗边,蹲下身来,紧紧地抱着自己。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记得在何月华还是一个少年时,自己与他曾是多么的快乐。
那时候大家什么都没有,没有钱,也没有昂贵的首饰,也没有美味的食物。只有自己和何月华,呆在河东的家里,或者这个家里,两个人两手空空,只能抓住对方的手。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苏易文哭着低声地问着,就好像何月华就蹲在对面,安静地看着自己。
这些年如果都是一场梦就好了,醒来的时候,你就蹲在我对面,看着我泪流满面,然后你会笑着伸出手,揉乱我的头发。
你笑着和我说:“文文,我在这呢,我一直都在啊。”
可是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你不在我身边已经很久了。或者说,你一直在我身边,你从来没有离开过。
但你再也没有走进我的心里,你没有再看我的内心一眼。
如果你看看我的内心,你听听我内心的呼唤,你会知道这些年来,我多么想要回到过去,我多么想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和你重新来过。
可是你没有,你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的在爱我。
我每一次看《春光乍泄》,每一次听见黎耀辉说:“我终于来到瀑布,我突然想起何宝荣,我觉得好难过,我始终认为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两个人。”我内心都会想起你。
我多希望,不管生活中出现什么,是难过,还是幸运,是美好的风景,还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你都会在我身边。
从很多年以前开始,从我的十三四岁开始,我一直认为,我们两个人是一起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真的离开你,也没有想过会真的失去你。
我以为不管我在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可是并没有,我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如果你真的一直都在,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
“你为什么总是原谅我呢,你不应该恨我吗?每一次我离开你,你让我走了。为什么我每次一回头,你还是会答应让我回来呢?你为什么还会原谅我,你不要再原谅我了。你不要再让我觉得还有可能,不要让我总觉得还有希望,因为我每一次回来,你没有再让我看到未来,也没有让我回到过去。”苏易文轻轻地笑着,笑着追问着,一边笑,却一边流着眼泪。
很多次,坚决地要离开何月华,然后他让自己走了。可是每一次一回头,他也总是在原地接受了。因为这样的事情经历过太多次,所以自己知道总会被原谅。
可苏易文不需要原谅,不想要站在这原地。她宁愿永不被原谅,宁愿被放逐。
何月华多残忍啊,他已经不打算留下来了,不打算留在自己身边了,却还是坐着这些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充满幻想的事情。
他纵容着自己,纵容自己离他越来越远,离过去幻想的美好生活越来越远。
他已经不爱自己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可是他也不会拒绝自己。
他明明知道苏易文无法彻底离开她,所以答应让她走,也答应让她回头。
苏易文已经习惯了,何月华就在原地,自己不管走多远,回头一看他都在。
可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呢,如果真的是很美好很浪漫,自己为何要走呢。
多希望他不允许自己回头,多希望,他关上这门,自己怎么敲都不开。
不彻底告别他,怎么走向未来呢?
真的不想再留念他了,真的不想就这样永远也走不开。
“我只是想忍住,我只是不想回头。我只是想错过你,我只是想被永不原谅。我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再沉迷你,我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彻底离开你。”苏易文缓缓地滑落,坐在地面。
也曾在过去很多个日子里想过,我和你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曾经是那么默契,也曾经那么相爱。我们彼此扶持,走过了这么远的路。
可是这种幻想就像小时候觉得自己是公主,随着时光的推移,就会消失的。
苏易文已经知道来不及了,没法回头了。如果能重来,又怎么会这么多次都会失败呢。
是真的,来不及了呢。
何月华,我真的要离开你了呢。
我们这么有默契,你怎么就不来挽回我呢。
你可不要告诉我,每次我要走,你不知道我心里在哭求着要你来挽留我。
你一次次让我走了,不过就是吃准我会回头吗?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回头了。
外面的雨声还是这么大,心里惴惴不安,这种要失去什么的预感是这么清晰。
是要失去什么了呢,让心里又充满期待,又万分害怕。
问了这么多为什么,其实没有必要的,自己不是早就知道所有为什么的答案了嘛。
知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知道只能是这样了。
你曾给予我所有,曾是我所有的渴望,曾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
后来你挥挥衣袖,带走了这一切。
外面的雨一直不停,苏易文呆呆地靠着墙,闭着眼睛听着这雨声。
总有一天,自己会离开这个南方的城市的,总有一天,什么都会变得模糊不清。
只愿自己能记住这南方的雨,记住这种潮湿的感觉,记住这淅淅沥沥的雨声。
夜深了,不管怎样,该睡了。
凌晨的时候,雨都停了,再也听不见一点点的风雨声。
苏易文爬到了床上,挣扎着要睡一会儿。
可是这被子却这么冷,怎么也睡不暖。
怀想过去那些个日子里,何月华为自己暖手暖脚,真是很怀念呢。
不管再怎么寒冷的夜晚,他总是可以温暖着自己。
可后来他翻了一个身,离自己远些了。这些寒冷的夜晚,就更加寒冷了。
模模糊糊地睡着了,中午时分,才昏昏沉沉地醒来。
醒来的时候,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做了许多梦,醒来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于是心里空落落的。
看到于赞给自己发的信息,说醒来给他打电话,他过来接自己。
苏易文打了电话给他,起床洗漱了一下。
可能白天要坚强一些吧。昨晚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能感受到所有熟悉气息带来的悲哀。而今天,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了所有的过去,却没有那么悲凉。
洗漱台上,还是摆着情侣牙杯和牙刷,何月华的那把牙刷又该换了。他很久没有回来了,这把牙刷也不能再用了。
于赞很快就到了楼下,苏易文关门前,习惯性摸了一下包,确认钥匙有没有带。
钥匙还是躺在最外侧的小兜里,那个最方便取出东西的兜。摸到了钥匙的轮廓,心里突然被刺痛了。
这心脏的毛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呢,从小到大,总是这么容易出问题。
这么多年,科学好像没有什么长进。检查的流程基本一致,只是检查的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样了。
如果没记错,那一年,何月华来西宁陪自己去检查的时候,医务人员的脸上是有着鄙夷神色的。
而现在这个大夫,可真是面无表情啊。可能是看多了吧,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长大了吧。
听见医生面无表情地说恭喜,苏易文突然就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原来不是一个错觉啊,原来也没那么多不准,原来真的怀孕了呢。
苏易文内心自嘲着,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的。是于赞的,还是冬瓜的。反正不管怎样,自己也清楚,绝不会是何月华的。
其实在整个检查的过程,大脑都一片空白,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就好像是抛硬币,知道会有两个面,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希望出现哪个面。
或许堕胎曾经是自己看过的最恐怖的事情,但是到了自己身上,反而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想要彻底的离开,还是想要重新来过。
医生终于说出了结论,这种感觉就好像,秋后处斩得到了准确的信。
死亡有什么好怕的,最煎熬的其实是等死的过程。
真好啊,知道答案了,自己真的可以彻底离开何月华了。应该要高兴的,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又会觉得还以为会像那年在西宁,一切只是个误会,只是一个惊吓。
算了吧,就这样了。
后续的事情是于赞在弄了,苏易文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听着医生和于赞说着注意事项。
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脑海里全是那年在西宁。
第一次见到何月华,第一次与他牵手,第一次和他拥抱,第一次和他接吻,第一次和他有肌肤之亲。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不应该被想起了。
电影里都说了,这个时代不适合太过于怀旧的人。
反正过去也回不去了,换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并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这么一来,自己是真的再也不能回头了。
何月华不会再原谅自己了,就算他原谅了自己,自己也不可能再回头了。
多好,自己一直以来不就是想要失去他吗。想要彻底结束,想要彻底放弃。
这一次,真是一个好机会啊。
随着于赞去吃了饭,苏易文迷迷糊糊地在心里哼着歌,听见于赞和她在说话,却一个字也听不到。
大脑太混乱啦,很多东西跳来跳去,怎么也抓不住。真想剖开这大脑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也想剖开这心脏看看,里面是什么形状。
于赞看着她这样子,也知道,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在等她恢复正常,等她正常之后,两个人就可以好好谈谈了。他昨晚已经想过了,要不就结婚吧。
苏易文是一个很有品位也很有追求的人,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最主要的是性格好,独立自主不粘人,知情达趣,坚强省事。
如果和她结婚,也没什么不好的。再说了,自己也这个年纪了,结婚也没什么,也该有个孩子了。
吃完饭,于赞把车开到了郊外无人的地方。安静地坐在车子上打算和她聊聊,关于这件突如其来的事。
郊外没有什么人,人们都喜欢往市中心跑,挤个头破血流。
远处有个小公园,青草悠悠,有些老人家在那里打着太极拳。
想象一下年老的生活,休闲而轻松,谁不希望有这么美好的未来呢。
“要不我们结婚吧。”于赞伸出右手,随意地搭在副驾驶座的座位靠背上,侧着头问苏易文。
苏易文听见耳边有人说话,也就转过头来看着于赞。
于赞的脸,其实她一直没有看清过,反正谁和谁长得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之前有在和自己说话,于是就问他刚刚在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于赞也不见怪,又重新说了一遍,很认真地看着她。
苏易文笑了笑,转过头,看着前面。
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