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天晴坐在后桌，眼神在后视镜里的林牧晨和副驾的乐瑶身上来回转。乐瑶留意到她的头发已经变回黑色。
“你是郭乐瑶的男朋友？”终于，她开口问。
“不是。”乐瑶刚想开口，林牧晨却抢先回答。
“那就是郭莫忘的舔狗。”荆天晴嘴角挂着鄙夷。
“喂喂！”林牧晨吓了一跳，从后视镜瞥荆天晴，“你个小姑娘哪学的污言秽语？”
“送我去步行街。”荆天晴像对的士司机讲话。
“不行，我答应莫忘姐把你送回家。”林牧晨道。
“狗。”荆天晴冷哼。
“这怎么还骂人啊？”林牧晨错愕地看向乐瑶。乐瑶面无表情，荆天晴的娇蛮跋扈她早见识过。
“又没人要她来接，多管闲事！”荆天晴掏出手机刷起来。
乐瑶猜，肯定是莫忘的婆婆何美细拜托的，荆天晴都已经十三，她却整天三岁似地护着，生怕她在街上被人贩子拐了。
乐瑶的手机响，是孙华芳打电话让她下班后带一斤韭菜回家。得知她正送荆天晴回家，孙华芳立即要她拐回家来拿几盒刚包好的饺子给亲家母尝尝。
“不用了妈，晚高峰呢。”乐瑶觉得麻烦，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荆天晴的妈妈不会稀罕那几盒饺子。
“从后溪路那绕一下嘛，不堵的，我打包好一会就站在路边等你啊。”孙华芳不由分说就挂断电话。
即使不用免提，孙华芳的大嗓门也钻进车内另外二人的耳朵里，林牧晨当即改换车道，向后溪路开去。
“我不爱吃饺子。”荆天晴冷冰冰地说，“我妈也不吃。”
没礼貌的屁孩。乐瑶在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维持平静，“拐去一下很快的，最多十分钟。”
荆天晴扁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你上回染蓝头发的事我也没说呀。”乐瑶实在没忍住。
“你威胁我？”荆天晴瞪她。
“诶唷！”林牧晨突然大声地打断，“你不爱吃饺子，是因为你没有吃过乐瑶妈妈亲手做的饺子。”
“谁做我都不吃。”荆天晴僵硬地说。
“诶，你记得小学二年级春游那次吗？”林牧晨带着笑意转头看乐瑶，“所有人在草地上坐下准备开饭，你打开饭盒，结果里头是空的！饺子被偷吃得一个都不剩，你当时哭嚎着跑去找你姐的样子可太好笑了。”
乐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向林牧晨，“我的饺子是……被你偷吃的？”
“你不知道？”林牧晨忽大感不妙，“不可能吧？我后来不是还把自己面包分你吃了。”
“面包是分了。”乐瑶沉下脸，“可我也清楚记得你跟我说，肯定是我饭盒的盖子没盖好，走在路上的时候饺子掉光了。”
“额……”
“是了，它就算掉出来，也还是掉在我书包里，我当时怎么这么傻？”
“不过最过分的还是你姐，你哭着去找她，她立马三两口把自己饭盒中的饺子全塞进嘴里，然后跟你说，她的也没了。”林牧晨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禽兽。”乐瑶想起郭莫忘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松鼠的样子。
二人笑笑又骂骂，没留意到后面的荆天晴已经放下手机，一路上专心又好奇地听着。
孙华芳把整整齐齐码在盒子里的一大袋水饺从车窗塞进来给乐瑶时，迅速地从头至脚打量了一遍司机林牧晨。
“芳姐，还记得我吗？”林牧晨很上道，不管孙华芳叫姨，而叫姐。
“你是……”孙华芳一时没能将眼前俊朗的小伙和以前那个总擤鼻涕的瘦孩子联系起来。
“同学啦。”乐瑶怕老妈又要瞎打听，马上按住升起车窗的按钮，“走喽。”
“等一下！”孙华芳忙俯身看后座，眼跟着笑成一条缝，“天晴呀，回去跟妈妈说，饺子现下现煮最好吃，如果吃不完，记得要放进速冻。”
“哦，好，谢谢。”荆天晴竟向孙华芳礼貌地点一下头，乐瑶心想这可真是破天荒了。
赶在车窗玻璃完全升上去，孙华芳对乐瑶喊，“一会记得带你同学回来吃饺子！”
开出去一段路，林牧晨忽然神秘地一笑，“诶，你妈喜欢我。”
“行，同意你给我当后爸了。”乐瑶说。
荆天晴忽地“噗”一声笑了。
“郭乐瑶，你怎么跟郭莫忘完全不一样？你比她要好笑一点点。”
“啊？”乐瑶第一次听别人讲自己在某方面超越了郭莫忘，虽然那也算不上是什么好的方面吧。
“郭莫忘的心里只有一个东西，钱。”荆天晴说。
“那你倒是说对了。”乐瑶点了点头，“要说世上郭莫忘最关心的，肯定就是钱。”
乐瑶脑中又浮现出那个画面：
夜很深了，莫忘坐在餐桌前，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一根又一根珍贵的火柴般，她缓缓地一张张地数着手中的钞票，确认过好几遍后，她将它们小心翼翼收回钱包。
倒扣在盘子上的碗拿掉，孙华芳为她留的晚饭已经凉掉，莫忘却毫不在意地大口往嘴里塞。
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跟小时候把好几个饺子全塞进嘴里时一模一样。
“你怎么还不睡啊？”发现乐瑶站在房门口直愣愣地盯着她，莫忘抬起手腕看表，“赶紧去睡啊，明天还要上课。”
那段日子，郭大路消失不见，要债的人时不时就来店里面坐着，他们拿走小卖部所有营业额，又威胁孙华芳不还钱就搬走所有东西。才毕业没多久的莫忘一人打三份工，结束第二份工已是晚上十点，回家吃个饭，眯一小时又再去便利店上夜班，从凌晨0:00一直到早上8:00。
也许就是那一天、那个时刻，乐瑶在心里做出决定。“我不要念大学了。”
把荆天晴送到家，当乐瑶拎出那提水饺时，天晴的妈妈何美细果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可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全的，她立即回屋拿来一箱晴王葡萄反赠予乐瑶，“替我谢谢你妈妈。”
意外的是乐瑶竟看到那天与姐夫喝咖啡的“李小姐”也在。天晴一看到她便亲热地扑了过去，“欣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约了你妈妈喝茶，顺道送她回来。”李小姐搂着天晴，向乐瑶点头致意。乐瑶心里惊讶，原来他们都是认识的。
“下回跟你姐姐一块来玩呀。”何美细笑得温柔典雅。
乐瑶与林牧晨开车将荆天晴送到了别墅门口，何美细却连邀请他们进屋坐坐的客套都省了，直接默认他们会马上离开。
看到林牧晨还“好啊好啊”地笑着附和，乐瑶心中无名火起，于是皮笑肉不笑道，“还是你们有空的时候去我家玩吧，我没记错的话，好像你们一次都没去过我家呢。”
姐姐的婆婆笑得讪讪。
离开了建在山顶的别墅群，林牧晨看了乐瑶一眼，“你刚才怎么回事？”
“你没听出来吗？’下回跟你姐姐一块来玩’，意思不就是说要是没你姐这层关系，我们连他们家的门都进不去。”乐瑶气呼呼地说。
“不至于吧？”林牧晨大感震惊，“她只是普通客套一下吧？”
“你不懂啦！”乐瑶心烦意乱，“可恶，要是郭莫忘不叫你送荆天晴回家，我就不会受这个气。”
林牧晨不敢再说什么。
没一会乐瑶开始感到内疚，“对不起，我不是对你发脾气，我只是很气……”
“嗯，我懂。”林牧晨忽然点了点头，“你是气他们不尊重你姐。”
乐瑶怔住，是这样吗？
晚上郭大路摆好酱碟，乐瑶拿出筷子，二人正等着孙华芳捞饺子出锅，郭莫忘的声音忽然从楼下传来。
“今天吃饺子吗？”她“咚咚”地快速跑上楼，“怎么没有人通知我啊？”
“没通知你不也回来啦？”孙华芳端着两盘热腾腾的饺子从厨房走出，笑盈盈望着大女儿，“快洗手去。”
乐瑶一边把蘸醋的饺子放进嘴里，一边观察郭莫忘神色，见她全情投入地大快朵颐着，于是试探着问，“那个假猫奴愿意还钱了吗？”
莫忘抬眼看一下乐瑶，“为什么说他是假猫奴？”
“他虽然装得好像很爱猫的样子，但你看他的猫，小脸脏兮兮，耳朵里全是耳垢，背上肚子上的毛都打结成整片，一看就是从来没有帮它梳过毛，也肯定不会送去宠物店洗护，真可笑，这样了还装爱猫情深。”乐瑶毫不掩饰对李进的鄙夷，“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猫。”
莫忘若有所思，将又一个饺子塞进嘴里。
孙华芳好奇看向莫忘，“说谁呢？”不等大女儿回答，她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转头看小女儿，“你同学怎么就走了？不是说了让你带他回来吃饺子的？”
“什么同学？男同学？”莫忘的事郭大路不敢打听，乐瑶的事他终于能插嘴。
乐瑶不太自然道，“人家还有事。”
“林牧晨，你们都见过的，她小学同桌。”莫忘说。
乐瑶的心里荡过一缕含混而微妙情绪，没等她看清楚那是什么，又已瞬间飘散。
“那个鼻涕小孩？哟，变化够大的。”孙华芳一脸讶异，她其实也见过高中时代的林牧晨，只是男大十八变，她没能将两张面孔给对应上。
“他家里是做什么的啊？”郭大路眉开眼笑地问。
“比起家里是做什么的，还是先查查个人征信记录吧，”莫忘冷冷说道，“别是个欠一屁股债的人，结果拖累全家。”
乐瑶的心沉了下去，事情已经过去六年，莫忘还不肯忘。
热热闹闹的餐桌变得安静，乐瑶同情地看一眼垂首萎靡的郭大路，然后夹一个饺子放进他碗里。
孙华芳神情复杂，“哎，吃饭吃饭，一会回去给荆磊也带一盒。”
荆磊和莫忘婚后住在荆家父母帮他们在医院附近买的房子里。孙华芳在莫忘的婚礼前曾好几夜辗转反侧，她对同样无法安眠的乐瑶叹息道，“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们比我们更懂计算，也更清楚怎么防范别人。哎，我宁愿他们先租房子，往后两家父母多少再帮衬一点，我们虽然钱没他家多，但肯定也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小夫妻每个月再一起还房贷，累是累点，心里踏实。”
乐瑶知道孙华芳的意思，她不是一个贪图钱财的人，她是为女儿尚未结婚便已被夫家防备而感心寒。婚前父母的房产，说到底，万一离婚了，那和莫忘也没关系。
莫忘后来知晓了母亲的担忧，反而笑了，“妈，你想太多了，防备我，多正常啊，换我也得防备一下。人最怕什么，又穷又有志气，所有的力气全用来跟自己拧巴了。穷得认，有便宜就马上占，有好处要立刻捞，我缺嘛，那就不要客气，给我了我就接着。我想跟这个男人结婚，他爸妈愿意给我们一套房子免费住，多好的事，我要是还糟心他爸妈怎么不把房子直接送我，那不是没病找病，自找罪受吗？”
这一套说辞听得孙华芳和乐瑶都震撼住了。
就在乐瑶以为姐姐是一个思想健康、品行端正、人格高尚的人，心中油然而起一股敬意时，只听莫忘又说道：“而且他爸妈的房子，早晚不还是我老公的？我老公的，早晚不还是我的吗？哎呀反正早晚的事，慢慢来……”
乐瑶后来就劝孙华芳，“你还是别为我姐操心了，因为你操的心她已经完全想透了，也就是说，你再操心也是白操心，因为你操的心，已经明显滞后她操的心了。”
话虽然绕，但孙华芳也听进去了，还自顾自地得出一个自我感动的结论，“这孩子，太懂事了。”乐瑶不敢苟同，那时候她好像就明白了，魔王是个结果导向效率型的人，她会把所有能量集中到行动上，而自怨自艾那种没什么用又浪费力气的事，她不会做的。
吃完饭，孙华芳往袋子里装了两盒水饺，又把亲家母何美细送的晴王葡萄分一半装进去，等她一抬头，发现莫忘已经走了。“快，拿下楼给你姐。”孙华芳立即支使乐瑶。
乐瑶追出去时，莫忘还站在路边等车，“这个你忘了。”乐瑶将塑料袋递过去。
“故意的，我吃撑了，荆磊值夜班也不回来。”莫忘接过时看见里头的葡萄，“我婆婆给的？”
“嗯。”乐瑶踢着路面上被风刮落的树枝。
“这是我昨天拿去送她的。”路灯下，莫忘脸上挂着自嘲的笑意，“得，最后又回我手上了。”
乐瑶有些吃惊，不知说什么好。
“还不进去？”
“那个李进，他会还钱吗？”乐瑶有些担心。
“会，肯定会。”莫忘笃定道。
“可他不是说自己已经没钱了吗？”
“那种哭着喊着说自己没钱的人，总是还藏着一笔，而真正没钱的人，可会拍着胸脯跟人家保证自己一定还钱的。”说这话时，莫忘看向自家二楼的窗户。
“你别有事没事就戳爸，他已经够难受了。”乐瑶说。
车停在二人面前，莫忘拉开车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