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心悸,阿羊被惊醒。这是在哪儿?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被褥,用右手摸一摸身子,上身没穿衣服,身子上干干净净;用力嗅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草药香味,这香味和家乡漫山遍野的羌活味道一模一样。悄悄掀起雪白干净还带着太阳味道的被褥,他发现左臂的伤口上缠着同样洁白的布条,宽宽的,平平整整。侧脸望去,自鸣钟像一个忠诚的小伙伴,不声不响地躺在同样雪白的枕头边。
我不是受伤了吗?我怎么会躺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屋里亮堂堂的,四周却没有一个人?阿昌呢?阿禄呢?还有阿甲呢?他正想开口喊叫,就听见脚头的方向传来低沉的说话声。
一个人说:“你的这副药真管用,真可谓立竿见影呀。”
咦,这人的声音怎么这般熟悉?阿羊想。
另一个人没应答,只听见他颇有几分得意地嘿嘿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说:“到了那边,还是你亲自操刀吧?”
“不行,不行。对任何人我都可以亲自下手,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唯独对他,我实在下不了手。还是由你亲自操刀吧,你手艺高超,动作又快。”
“好吧,看来只有我来动刀了。好长时间没动刀子了,这手还真有些发痒。”说完,这个人好像把双手交叉在一块儿,十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喀喀声。
“哈……”两人都得意地笑起来,好像遇到了天大的美事。尽管刻意压低了音量,但阿羊却听得真真切切。
阿羊顺着说话声望去,脚头方向立着一扇一人多高的白布屏风。这地方怎么这般熟悉?好像什么时候来过?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禹郎中的双璧堂诊所吗?我怎么到了汉奸的家里?想到这里,一阵巨大的恐惧感向他袭来,浑身爆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透过屏风二指宽的缝隙,他果然看见禹郎中坐在长长的条案前,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小床,看不到他的脸。定睛细看,那人的后脑勺上竟然满是金黄色的毛发,黄灿灿的,像三月里的油菜花;毛发蜷曲,像哈巴狗的尾巴毛。不好,是洋鬼子!阿羊心里咯噔一下。自从来到广州,还是第一次与洋鬼子如此近距离地挨着。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肯定落在洋鬼子和汉奸的手里了。刚才他们说要准备动刀子,肯定是拿自己开刀。顿时,房东老女人说的洋鬼子挖出中国人的心肝五脏先用玻璃瓶泡起来,再晾干做鸦片的故事涌上他的脑海。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冰凉,像三九寒天在岷江水里浸泡了两个时辰。
他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呢?看样子像是在等某个人,或是在等某个时辰。阿羊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眼下的情形,与自己那次和金钱豹不期而遇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上次自己手上有弓箭,这次却赤手空拳;上次是为了营救阿珍,这次却是营救自己。不管怎样,说什么也不能死在洋鬼子和汉奸的手上。实在没辙,宁愿以头撞墙,或找个河沟跳下去,就是死,也要死得英勇,死得好看,最起码要落个全尸,来生投胎还做阿爸阿妈的好儿子。想到这里,阿羊变得异常平静,他赶紧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时机。
天亮了,晨曦透过大门的玻璃照进屋子。药柜顶上的自鸣钟和枕边的自鸣钟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同时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不多不少,正好六次。禹郎中站起身,“噗”的一声吹灭油灯,说:“船应该靠岸了,准备上路吧。”说完,绕过条案向床边走来。他伸手摸了摸阿羊的额头,高兴地说:“热度又退下不少,你的药确实管用。”
“是嘛,太好了。今天是四月初八吧,按你们中国人的习俗,是个吉祥的好日子呀。”洋鬼子没过来,接过话茬儿应承道。
“我想多带点东西,你来帮我拿一下。”禹郎中一边离开小床,一边说。两个人踩着木楼梯蹑手蹑脚上楼去了。
时机终于来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好人自有天助。”阿妈常这么说。快跑,再不跑就没命了。阿羊吃力地掀开白被单,挣扎着爬起身,头昏沉沉的,像被人用木棍猛打过一样。下床,双脚接触地面,两条腿软软的,像踩在松软的云彩上。他本能地低头找鞋,发现自己的云云鞋不见了,床边放着一双崭新的圆口黑布鞋,看样子是为自己准备的。不能穿,千万不能穿。一定又是禹郎中设的魔法,让我穿上它,好受他的控制摆布。好在从小光脚跋山涉水习惯了,穿不穿鞋无所谓。自鸣钟可要带上,这是送给阿珍的礼物,也是千里迢迢来广州参战唯一的战利品。
他赤着脚踉跄几步冲到门口,推推门,门锁上了。好歹毒呀,生怕我跑掉,竟然把门锁死。隔着玻璃,能看到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石板路,和从自家碉楼通往寨前平坝的石板路一模一样。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他用尽全身气力推了推玻璃,推不动。怎么办?这时,楼梯上响起下楼的脚步声。阿羊猛一回头,看见站立在条案上的针灸铜人。他急中生智,把自鸣钟放在左手上,跌跌撞撞扑过去,右手抓起铜人,像落水者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随后,又跌跌撞撞扑到门边。他定了定神,高高举起铜人。不知能不能砸开?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丝担忧,烦不了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他把全身力气集中在右臂上,猛然砸向玻璃。
“哗啦啦”,随着一阵清脆好听的响声,只见门玻璃从上到下彻底破碎,碎片翻腾四溅,瞬间堆积在门的内外;由于用力过猛,铜人脱手而出,连同少许玻璃碎片一起飞到门外,轱辘辘在石板路上翻了几个跟头,顿时身首分离。随着玻璃破碎,一股清冷的空气伴随着暖融融的阳光,扑面而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禹郎中边下楼边高声呼喊:“阿羊……兄弟,怎么了?阿羊……兄弟,怎么了?”
阿羊侧身跨过空荡荡的门框,脚踩在玻璃碎片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全然不顾,向右一拐,踏上石板路。他清楚地记得,跑出十几步远,走过两三家店面,再向右一拐,就上了济民桥;跨过济民桥,前面就是正西门了。一旦跑进正西门,就彻底摆脱危险了。城里有阿昌,有阿禄,有阿甲,有茂州营……那里是自己可信赖依靠的家呀!
禹郎中在后面紧追不舍,他的脖子上披挂着那条刚刚洗净晾干的羌红,像两团火焰在胸前跳跃。“阿羊……兄弟,不要跑,千万不要跑呀!”
洋郎中跟在禹郎中的后面,一边跑一边安慰道,“不要紧,他一个病人,跑不过我们的。”
阿羊踉踉跄跄跑过济民桥。前面就是正西门了。城门紧闭,应该还没到开启的时辰吧;城墙上没有一个人,只听见敌楼两侧排列整齐的红旗,在晨风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阿羊站住脚,挥动右臂,用尽全身气力拼命呼喊:“开门!开门呀!”
敌楼前的垛口处突然伸出四公子的脑袋。自从上次比武丢人现眼之后,他按照父亲“发愤图强、勤学苦练”的教诲,每天一大早起身,在城墙的马道上向施教头学习射箭。
“是这小子?汉奸。”四公子惊叫着,随手举起手上的弓箭,又从沙袋里掏出一支箭,对准阿羊赤裸的上身拈弓搭箭,“嗖——”箭头发出尖利的呼啸,刺破清晨静寂的空气,不偏不倚正好射中阿羊剧烈起伏的胸膛。
“嘿,打中了,打中了。施教头,老子终于打中了!”四公子欣喜若狂。施教头不知道他射中了什么东西,也把头探出垛口向下张望。
阿羊惊恐地双手捂住前胸,自鸣钟从左手中滑落,摔得粉身碎骨。此刻,他感到天旋地转,蓝蓝的云彩好像眨眼间掉在了地上,厚厚的,软软的,白白的,把他的身子团团围住;黑黑的土地好像飞上了头顶,阴沉沉的,随时都会跌落下来,将自己压得粉碎;高大的城墙瞬间崩塌,把那株无依无靠、随风摇曳的爬山虎,还有那背负黑红色甲壳的小虫子,重重地埋葬……
跑上来的禹郎中张开双臂,将阿羊拦腰抱住。他看了一眼阿羊胸前暗红色的创面,失声叫道:“不好,毒箭!”
阿羊身子一软,倒在禹郎中的怀抱里。
“孩子,你跑什么呀?我是你阿爸呀!可怜的孩子……”
洋郎中也跑上来,他怕城墙上再放出暗箭,用高大的身躯挡住父子俩,冲着敌楼高声叫道:“谁放的箭?谁放的箭?”
四公子一看是洋鬼子,吓了一大跳,赶紧拉着施教头,猫下腰,贴着垛口的墙根溜之大吉。
禹郎中抱着阿羊号啕大哭,“孩子,我是你阿爸呀!你跑什么呀?我是要带你做手术呀!孩子,治好伤我们一起回家看阿妈。孩子你睁开眼看看呀,这是阿妈的羌红……”
阿羊吃力地睁开眼睛,静静地望了一眼泪流满面的禹郎中,嘴角扯动了一下,他想说话,但嘴巴已经不听使唤。
“孩子,我就是你天天寻找的阿爸呀!可怜的孩子,阿爸就在你的跟前呀……”
阿羊用尽最后一口气,痛苦而坚定地摇摇头,在慢慢闭上了双眼的一刹那,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