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失魂落魄般回来时,羌兵们已经把三顶帐篷拆卸完毕,只剩下阿羊住的那顶没动。阿禄说,要等阿昌回来后再拆。阿昌看大家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把阿羊从帐篷里抬出来了。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伸向南边的土路,他多么希望这个当口,能看到禹郎中那辆搭着长长黑色斗篷的马车呀。
突然,阿昌的眼神凝固了。难道老天爷真的开眼了?原来,南方天地相交间的土路尽头,果真有一个黑点向这边移动。移动的速度很快,好像在赶往一个重要的地方。几个羌兵正要进帐篷抬阿羊,阿昌摆摆手,示意他们再等一会儿,眼睛始终不愿离开那个小黑点,生怕一不留神,小黑点就会在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点终于靠近了,果然是禹郎中的马车。马车跑得飞快,车后卷起一条长长的黄色烟尘,遮天蔽日。阿羊有救了,阿羊有救了。一定是昨晚作法,感动了老天爷。阿羊是好人,阿羊是孝子,好人自有天保佑,天无绝人之路呀。阿昌的脑子里想着人间最美好的词儿,阿禄几次提醒他时辰不早了,他竟然没有听见。
马车在营门外急急停下,原本尾随车后的滚滚烟尘,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铺天盖地冲到车前。瞬间,把马车团团笼罩。阿昌看到,禹郎中冲破烟尘,大步流星走过来。营门的守兵好像认识他,讨好似的冲他点头哈腰。禹郎中礼节性地点点头,径直走到阿昌面前。
“阿昌兄弟,听说你们要开拨,我来送送你们。另外,看看阿羊……兄弟怎么样了?”
阿昌像从梦中醒来,喃喃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阿羊……兄弟在哪里?我再给他看看。”
“在这里。”阿昌往帐篷一指,和阿禄一道,引导禹郎中走进帐篷。其他羌兵想跟着进去,被阿昌用手势制止住。
禹郎中伸手试了试阿羊的额头,立刻脸色大变,刚才的兴奋、欣慰烟消云散。他三下两下解开阿羊左臂上已分不出颜色的羌红,伤口的情形不但让阿昌和阿禄大吃一惊,连禹郎中都倒吸一口冷气。阿羊的左胳膊肿得比牛腿还粗,伤口已经全部溃烂,像一截被人在淤泥中踩断的烂藕;翻卷的皮肉呈现出黑紫色,夹杂着长长短短没有燃净的草屑,黑黄色的污血不住地从伤口渗出;一群米粒大小的蛆虫在溃烂处上下蠕动。
禹郎中眼里闪着泪花,嘴角抽搐着,喃喃地自语道:“不好,不好,伤口全烂了。难怪持续发热。”他强压住怒火,厉声责问阿昌:“阿羊受伤已经第六天了,你们为什么没给他换过一次药?”
“我们……我们一直在找郎中……没……”
“找郎中干什么?那天在正西门外,我问阿羊的伤势,你不是说就擦破一点儿皮吗?这么重的伤情,为什么瞒着我?”
“这……”
“我前天晚上过来给他留的药呢?你给他清洗伤口了吗?给他吃了吗?”
“没……没有。”阿昌支支吾吾。
“为什么不给他清洗伤口?那可是上好的消毒水呀。你们想害死他吗?”
阿禄见禹郎中对着阿昌连珠炮似的逼问,阿昌却一反常态,一付唯唯诺诺的可怜相,早就觉得奇怪。他不明白,这个汉奸凭什么这么凶狠?他更不明白,平时自称通达神灵、伶牙俐齿的阿昌,怎么低着头不敢吭声?这阿昌也太窝囊废了,看来到底是没有满师,功夫还欠火候。
一个汉奸怕他做什么?于是,阿禄义正词严地说:“我们干吗要害他呢?我们着急还来不及呢。告诉你吧,这几天阿昌天天守着阿羊,连眼皮都没敢眨一下。”
禹郎中没有理会阿禄,但语气缓和了许多,“真危险呀,要不是我听说大军要撤退,不放心,赶过来看看,真要出大事呀。告诉你们,他这个样子,不出三天,肯定要死在路上。”
“那……那赶快给他治治呀。”阿昌小声说道,声音很低,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禹郎中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坚定地说:“伤到这个样子不是轻易能治好的。只有一个办法了,我把他带回城去。要想办法给他动个手术,把腐烂的肉彻底清除干净,治标更要治本。”
“什么?把他带走?不行!”阿昌仿佛一个被打晕的人终于缓过劲来,高声叫道。这边队伍要开拨,他却要把阿羊带走,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他要乘人之危,向阿羊下毒手?想到这,他再一次加重了语气,“姓禹的,你能治就治,不能治就趁早走开。想把阿羊带走,没门。除非我们全死光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禹郎中也来火了,“我带他是去治病,又不是害他?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对,不放心。对你这号人我们就是不放心。”阿禄见阿昌终于开始反击了,兴奋地附和道。
“噢,我终于明白了,原来你们都把我当成坏人了。原来如此。”禹郎中痛苦地皱起眉头。
帐篷外一个羌兵叫阿禄出去,阿禄出去片刻又转回来,对阿昌说:“是陈千总派人来催了。叫我们赶紧上路。”
“不理他。不把阿羊的事搞清楚,怎么能走呀。”阿昌嘴上强硬,可心里却一时没了主意。他心里清楚,阿羊这副样子无论如何都经不起路途颠簸。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禹郎中能够真心实意地为阿羊现场疗伤。
禹郎中望了一眼愁眉苦脸的阿昌,缓缓地说,“阿昌兄弟,我想和你说一句话。看来,现在只有这句话能够救阿羊一命了。”
阿昌突然发现,禹郎中说完这句话后,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刚才的咄咄逼人不见了,有棱有角的脸孔神情柔和,还带有几分为难和神秘之色。
“一句话?什么话?你说吧。”
“这……”禹郎中用眼角的余光瞅瞅焦躁不安的阿禄,欲言又止。
阿昌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这一句能救阿羊性命的话,看来只能对自己一个人说。有什么重要的话不能说给第二个人听呢?难道他又要耍什么新花招?他想了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便对阿禄说:“你先去招呼弟兄们,做好开拨的准备。要不就跟不上陈千总了。”
阿禄没有理解阿昌的意思,脱口说道:“弟兄们全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抬阿羊上路了。”
“你再去看看吧,免得他们一急一慌,又丢三落四的。”
阿禄疑惑地看看禹郎中,又看看阿昌,“你,一个人……行吗?”
“没事。你放心。”阿昌自信地点点头。阿禄不放心地掀起门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