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租房借粮
王申春2025-11-11 16:525,351

  

  第二天天还没亮,阿羊就被饥饿唤醒。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东倒西歪睡着的同伴。平日里如雷的鼾声不见了,只有如游丝般轻微的呼吸,就像垂死之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昨晚由阿羊带路,一行人顺着城墙外的小道找到通往小城的太平门。幸好他们早到一步,否则还有半袋烟的功夫,城门就要关闭了。进了城门,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借着淡淡的月光,只见两丈来宽的街道两边,堆积着高高矮矮一堆连一堆的垃圾,像一座座没有墓碑的坟包;不时看到三五个乞丐蜷曲在青石板路面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城门内左手有一座破败的古庙,院门和围墙都坍塌了,只有庙堂后头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巍然屹立。庙前面的小平场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乞丐。猛一看,以为是一个刚刚杀过人的刑场。

  阿羊按照阿甲的描述,很快找到进城后的第一个大户人家。高大的砖雕门楼,门楣上依稀可以看见“诗书传家”四个大字。令大家感到新奇的是,大门上竟然安装了两道门,外面是一扇一人多高的透空木栅门。拉开木栅门,里层黑漆漆的大门紧闭。阿羊用力拍打门上的铜门环。过了很长时间,里面终于传来一个女人恶狠狠的声音:“找谁呀?都睡了!”

  阿羊停止叩门,里面的声音也随之消失。等了一会儿,见里面没了动静,阿禄说:“再敲。”

  “咣、咣、咣!”

  “什么人呀,深更半夜的,想闯民宅呀?还有没有王法啦!”女人尖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会儿,传来拆卸顶门杠的声音。少顷,随着“吱吱”地开门声,一张胖乎乎的老女人的脸先伸出来,两只小眼睛透出怒气。“深更半夜的,你们找谁呀?”

  阿羊赶忙一连声地道歉,深更半夜兀然敲门,确实不合礼数,可这也是迫不得已呀。阿禄做了自我介绍,又说明了来意。听说是找地方住宿的外省兵,老女人把手上的油灯伸出门缝,向阿羊和阿禄的身后望了望。

  昏暗的灯光下,阿羊看见老女人脸上露出了笑容,眼睛笑成一条缝,仿佛脸上被人用毛笔画出两条细杠。“噢,租房子的呀,怎么不早说呢。可以,可以。这里正好还空了一间。”说完,老女人把门拉开。

  阿禄打头,刚把一只脚跨进半尺高的青石门槛,老女人大概看清了这一队人的装束和狼狈不堪的模样,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拦住去路:“你们……你们是些什么人?打哪来的?”

  “我们是打四川来的吐蕃兵,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

  “我说呢,你们的穿着打扮怎么和官兵不一样。”老女人自言自语道,接着又提高嗓门,“告诉你们呀,丑话可说在前头,我可是要收房租的。”

  “我们是奉皇上的圣旨来打仗的,出的是公差,住房还要钱呀?”

  “我不管他皇上皇下的,我们小老百姓只知道当家过日子。你们要是没钱,就到大街上待着吧。”

  “要多少房钱呀?”

  “你们一共几个人?”

  “一十八个。”

  “一人一天二十文。”老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太贵了,抢钱呀。”

  “嫌贵就别住,我也没请你们来。”说完,老女人就要轰他们出去。

  “老子偏要争口气,给你钱。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听说给钱,老女人的脸瞬时又浮出笑意:“我说嘛,出门在外,离土离乡的,学乖一些好,要不可要吃大亏的。”

  经过阿禄与老女人一番讨价还价,老女人终于同意把房租降到一人一天十五文。考虑到说不准要住多少天,她同意走的时候一起结账。

  谈妥了价钱,老女人才领着他们穿过前院,来到一间北屋前。老女人一把推开房门,“诺,就这间。”说完带头跨进屋子。屋子不大,横竖八九尺见方,阴森森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腥味,“这以前是我家佣人住的。你们早早歇息吧。”

  “这房子也太小了,十八个小伙子连腿都伸不直。”阿禄有一种吃亏上当的感觉。

  “睡觉嘛,能躺下不就得了,要伸腿干吗?又不是打拳练武功。”老女人把油灯搁在窗台上,“这灯给你们用,明天自己上街打灯油。”说完,打个哈欠,出门走了。

  阿昌也醒了,背靠着墙壁发呆。他见阿羊坐起身,向他做了一个“出去”的手势。两个人蹑手蹑脚走出屋子。

  这个宅子真大,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过这么气派的人家。从前到后共有三进院落。他们住的是第一进的一间偏房。往里走,第二进迎面的壁板上,悬挂着一幅观音画像。观世音慈眉善目,雍容大度,笑容可掬地注视着他俩。观音像下方,原本应该摆放长条供桌的地方,空空荡荡,只有一只石质小香炉放在地上,炉里堆满香灰,说明天天有人烧香。

  阿昌和阿羊先肃穆而立,然后双膝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在寨子里,人们崇拜的神祇很多,除了崇拜祖先之外,对来自大自然的神灵都崇拜有加。每户人家的屋顶,都虔诚地供奉着五块白石头,它们分别代表天神、地神、山神、山神娘娘和树神。另外,对观世音菩萨,寨子的男女老少也定时膜拜,不敢有半点马虎。

  第二进的南北厢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阿羊估摸着阿甲他们可能就住在里面。长方形的天井里,大石块垒起三个简易的炉灶,上面架着三口大锅;锅下还留有昨晚烧饭的残灰和没烧净的木柴。掀开锅盖,里面粒米未见,一锅清水晃晃悠悠,像镜子一样清清楚楚地照见脸孔。西北角杂乱地堆放着长矛、大刀、红缨枪等兵器,两门古铜色的山炮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上面散放着十几面藤子编织的盾牌。

  观音像侧面有一个小门,通往第三进院落。这个院落比前两进要大,很安静。偏西也有一个小门,推开虚掩的木门,原来后面是一个四五亩地大小的花园。不规则的菱形池塘,岸边垂柳依依,点缀着几座假石山。柳树之间被人拴上了麻绳,晾晒着缀有“兵”字的军衣;拐角一座六角凉亭,六根圆柱上拴着七八匹战马。暗黄色的马粪马尿顺着斜坡流进池塘,池水变成了黄褐色。

  “下步怎么办呢?人不能不吃饭呀?”阿昌愁眉苦脸。

  “是呀,要是找不到齐大人,那我们还不都饿死了。”

  “不行,活人总不能给尿憋死。我有一个主意,”阿昌说,“等大家都起来了,我们就到附近码头或街市上去,看看有没有扛包卸货的力气活,干起来,先把肚子填饱再说。边干边等齐大人,你看怎样?”

  “好呀,咱羌寨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不怕吃苦。去年冬天,我们几个不是还到灌县出苦力垒石堰嘛,那活儿多苦呀。在城里干活,还能顺便看看风景呢。”

  “是呀,你还可以顺带打听打听阿爸的下落,一举两得呀。”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吵嚷声。侧耳细听,是一个音量很高的女声,再细听,好像是昨晚开门的老女人。高亢的女声中夹杂着一个嘶哑的男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起初他们以为是夫妻拌嘴,吵一阵子也就结束了。可谁料到越吵动静越大,往后好像还有不少人围观,七嘴八舌,嘁嘁嚓嚓。阿昌担心羌兵们初来乍到,因为民俗不合与主人发生口角,赶紧对阿羊说:“走,过去看看。”

  穿过偏门来到第三进院落,只见南屋的门敞开着,那个老女人站在门外,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屋内,嘴里连珠炮似的叫骂。门外围了一大群年轻人,一看就知道是外省来的官兵。阿羊一眼看见阿甲和黑脸大汉也在里面。

  “喂,喂,喂,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呀。天天大清早吵架,烦死人了。”黑脸大汉发牢骚。

  老女人将头转向围观的人群,“哎哟喟,不是我天生好吵架,是这个死鬼不让我安身哟。你们这些大兄弟给评评理,好端端一个家,给他败成这副穷酸样。卖的卖了,当的当了,就剩下我娘家陪嫁的这一点东西了,他还想拿去当掉,你还让不让我活了哟。作孽呀,作孽呀,不知道祖上作了什么孽,嫁给这个死鬼。好日子没过几天,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作孽哟。”

  阿羊和阿甲打了个招呼,挤进人群,透过缝隙向屋里张望。屋子很大,光线充足,偌大的屋子只摆了一张雕花大木床,一个半人高的木柜,还有一个梳妆台,连把椅子都没有。大床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仰面朝天,冲着天花板发愣。

  阿甲趴在阿羊耳边,小声介绍道:“那是她男人,广州城有名的大烟鬼,把家里的东西快卖光了。听说原先还有两个小老婆,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了。这个是大老婆,没地方去,只能在这硬挺。”

  “噢,这鸦片烟真是害死人呀。”

  “嗯,”阿甲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那,那也不一定吧。”他小声嘟囔着,阿羊没听清他说些什么。

  可能是见围观的人多,老烟鬼从床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门边。围观的兵像遇见瘟神,急忙向后退却。阿羊看到,老烟鬼脸色灰暗,像已经咽气几个时辰的死人一样;两只眼珠向外凸出,仿佛吊在眼眶外头,透出吓人的绿光;一张嘴,牙齿黝黑,嘴里像塞满烂淤泥。

  “滚,滚,滚。有什么好看的。”老烟鬼挥挥手,手无力,像赶蚊子一样。“咦,”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质问老女人,“这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男人,是你身子招来的吧?”

  “呸!你睁开三天睡不醒的狗眼瞧瞧,这些可都是皇上从外省调来的绿营大军,专打那些卖洋药的洋鬼子。过几天一开火,把那些洋鬼子统统杀光,看他们还卖不卖洋药,也让你们这些死鬼彻底断了想头。”

  “嘿嘿,”老烟鬼轻蔑地冷笑一声,“想和洋人干仗,想砍洋人的脑袋瓜子,下辈子吧。”

  “不用等到下辈子,报应马上就来了,你就等着瞧吧。”

  “嘿嘿,报应,还不知道谁收拾谁呢。”老烟鬼努力站稳身子,“去年春上,林则徐来广州搞禁烟,你又不是没看见。来的时候动静多大呀,又是抓洋人,又是烧烟土,可后来呢,虎门打了一仗,白死了几员大将,最后林则徐落了个撤职查办、发配新疆的下场。”

  “那是皇上心慈手软,不想和那些夷人一般见识。另外,还有那些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汉奸捣乱。这次可不同了,这次皇上可真的龙颜大怒了。一下子调了这么多大军,有湖北来的,湖南来的,还有四川来的,”老女人指指身后的士兵,说完,掉转身子,对着士兵们说,“大兄弟们,等战鼓一响,你们死命往上冲,把洋鬼子全杀了,把洋船全烧了。告诉你们呀,洋鬼子还真有不少值钱的宝贝玩意呢。都把它抢过来,谁抢到就归谁了。这是他们用这些死鬼的命换来的。到时候谁都不许当孬种,老妇我天天给观音菩萨烧三炷高香,磕三个响头,保佑你们旗开得胜,马到……”不知什么缘由,她的话还没说完,士兵们都“哄”地一下笑开了。

  黑脸大汉说:“老大姐,你要是还知道我们是皇上派来杀洋鬼子的,就把租金退给我们。老弟上阵前还想抽上几口,过过瘾呢。别到了阴曹地府当个缺烟鬼,那多可怜呀。”

  “嘿,大兄弟,不瞒你说,从你一进我家的大门,我就看出来了,你也是个死烟鬼。”老女人半开玩笑地回应道:“告诉你大兄弟,这玩意不能沾,一沾就甩不开手。我家的情形你们这几天都看到了。不怕家丑外扬,我们老爷在商行当了二十多年差,好不容易积攒下这点家业。就是好抽一口,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再往下走,就要卖房子了。要是这死鬼再活上三五年,非得把我这个老婆子卖给人家当老妈子不可。你说退租金,说得轻巧,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呀。你们当兵吃皇粮,朝廷按月给你们关饷,我们老百姓指望谁呀?指望你们呀?”

  “那也不能太黑了。告诉你,租你一天房子,能顶在我们那住十天半月。”

  “你们那,你们那是什么破地方呀。穷乡僻壤,兔子不拉屎鬼都不生蛋。能和广州比吗?这里是全天下唯一的通商口子,富人就像城头上的麻雀,一群一群的。你不知道哟,十几年前商行失过一次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烧化的银子顺着小河流出十几里远,这阵势你们见过吗?告诉你大兄弟,广州城里的乞丐都比你们那里的县太爷还富裕。”

  “哈哈哈。”士兵们被她的夸耀逗笑了。

  老烟鬼早已回到床上躺下。在与老婆的争斗中败下阵来,可老婆与外省兵斗嘴却始终占据上风,这让他感到些许满足。

  趁着他们斗嘴,阿甲和阿羊蹲在观音像下聊天。阿羊把羌兵遇到的困境告诉阿甲。阿甲想了一下,说:“这样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和洪大哥说一下,不行先借点米给你们救救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他们一起饿死吧。”

  “这……”阿羊有几分犹豫,主要原因是担心阿昌和阿禄不愿意。

  “还有什么这个那个,你们这些人呀,山沟沟里待长了,别的没学会,就学会死要面子活受罪。”阿甲说,“等你们找到齐大人领了米,再还给先锋营,不就扯平了嘛。”

  阿羊把阿昌拉到后花园,转达了阿甲的意思。阿昌想了想说:“好吧,既然他们想借米给咱们,咱们也就不客气了,先把肚子糊饱再说。哎,话又说回来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和他们非亲非故。你告诉他们,咱们借一次记一次账,等领了米,保证一两不少地还给他们。”

  就这样,在阿甲和阿羊的撮合下,羌兵们总算不用饿肚皮了。先锋营开过饭后,阿羊按阿昌的吩咐,借了五斤米,又借用他们的大锅,兑上一大锅水,烧了一锅稀粥,羌兵们连汤带水每人喝了三大碗。

  饭后,阿昌给大家做了分工,把人分成三拨。一拨十五个人由他带队,到附近码头去找力气活,“不管什么活,也不管人家开多少银子,只要是人干的,咱们就接下来,要是再能管上一顿饭,那就最好了。”他动员道。另一拨是阿禄,继续到大城去找齐大人,“一天找不到齐大人,我们就是无娘的孩子呀。”第三拨也只有阿羊一个人,“你一个人上街转悠转悠,打听打听,看看街市上还有什么活,先应承下来。”

  阿羊感激地点点头。他心里明白,阿昌明里是让他上街揽活,暗里是给自己寻找阿爸的机会。其实大家也都明白这个意思,都用会意的笑容表示同意。一个羌兵开玩笑地说:“好好找哟,要是顺带找到你阿爸,也不冤枉跑了这么远的路,吃了这么多苦呀。”

  “是的呀,我们在此地两眼一抹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要是碰上坏人,把我们卖了,我们都搞不清楚。要是能找到你阿爸,好歹我们也算有个熟人,办个事方便多也牢靠多了。”

  阿昌又叮嘱道:“一人上街,一定要多加小心。和别人说话,要多动动脑子,不要别人问什么就说什么。”

  阿禄原本也想对人员分工说上几句,可见阿昌说得滴水不漏,分工安排合情合理,实在无话可说,也只有点头允诺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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