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刚亮,茂州营的陈千总派了两名传令兵来找阿禄,告知今天上午巳正时分,所有羌兵到正西门外集合。
阿禄送走传令兵回到屋里时,羌兵们都起床了。阿昌已经指定好四个人,准备跟着阿禄去领粮食。见阿禄神情不对劲,阿昌问:“怎么了?不是陈千总派来的兵?”
“是呀。”
“不是叫我们去领军粮吗?”
“不是。叫我们巳正时刻到正西门外集合。”
“去干什么?”
“不知道。”阿禄满脸失望地说。
“不管去干什么,都得准时到。这是陈千总给我们下的第一道指令。不管怎样,去了再说。”阿昌坚定地说,又指着那四个准备抬粮的羌兵说,“你们还是去向房东大妈借扁担和绳子,预备着。”
早饭仍然借了五斤米,煮稀粥。吃早饭时,大街上不时传来“咣当咣当”的铜锣声。侧耳细听,原来是各省的传令兵在传达总督或总兵的命令。传令兵的口音南腔北调,音量有高有低,但吆喝的都是同一个内容:全体官兵上午巳正时分到正西门外集合,任何人不得缺伍。
先锋营的官兵捧着饭碗,蹲在天井的台阶上,一边吃一边议论。
“到正西门干什么?是不是要开仗了?”
“不会,又没通知带兵器,带战马,估计是领饷吧。”
“你做梦娶媳妇想美事吧,哪有这么多人到大街上去领饷呀,又不是开施粥棚,施舍叫花子呀。”
阿甲问黑脸大汉:“洪大哥,你去吗?”
黑脸大汉用舌头将饭碗边沿的最后一粒米舔掉,虎着脸说:“除了去领饷,我才不去呢。”
他的意见得到大家的赞同,纷纷抱怨早就过了发饷的日子,到现在还不见动静。
阿甲又问:“如果总兵派人来传令,一定要去呢?”
黑脸大汉把空碗递给阿甲。自从阿甲和先锋营住在一起,俨然是黑脸大汉的勤务兵。刷碗洗衣,寸步不离。“老子就装病,就说受凉着了风寒。”
阿甲又到羌兵这屋打探消息。阿羊说:“我们当然得去。陈千总派人来传达命令,我们怎能不去?再说,到了广州这么多天了,我们的军粮一直没领,这次齐大人和陈千总来了,肯定要把欠的军粮补上。老是向先锋营借米,实在不好意思呀。”
说到还粮,阿甲把阿羊拉到一边,悄声说:“洪大哥说了,你们还粮时,要把利息也一并还上。”
“利息?借多少还多少,一两不差就行了。还有什么利息?”
“当然有啰。借粮给你们就像是借银钱,怎么能没利息呢?”阿甲理直气壮地说。
“阿甲,原本我们都从心里感激先锋营,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可是现在……”
“别想不通嘛。”阿甲打断他的话,“出门在外,谁不遇到一点难事。现在洪大哥遇到难事了,你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嘛。”
“什么难事?”
“这……这个嘛……”阿甲支支吾吾。
“说嘛,痛快一点。”
“这……”阿甲嗯了半天,说,“说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洪大哥平时好抽个烟赌个钱。前天夜里在学宫,与总兵大人赌了一夜,谁知手气太背,输得精光,他现在着急上火筹银子还债。其他人的债可以赖皮,欠总兵大人的债可不敢赖,否则,没好果子吃哟。”
“原来是这样。可我们还的是粮食又不是银子?”
“粮食可以到街市上去卖嘛。我早就打听过了,现在街市上粮食可紧俏了。马上要开仗,有钱人都多买粮食屯起来。”
阿羊突然想起几天前马兵说起过,阿甲他们经常深夜外出,而且屋里老是丢东西,便试探性地问:“阿甲,你们每天晚上出去都是去抽鸦片赌钱呀?”
阿甲笑了笑,平静地说:“是呀,我们已经发现广州城里有好多抽鸦片的地方,人可多了。”
“好多地方?”阿羊吃惊地问。在他看来,这抽鸦片烟可是一件犯法的事,官府也一再强调。
“是呀,好多地方。不过都很隐蔽,大多都藏在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另外呀,我们还发现了一个地下宫殿。”
“地下宫殿?在哪儿?”
“这可不能告诉你。”阿甲神秘地眨眨眼。
阿羊劝道:“你没看城门口的告示上说,抽鸦片抓住要坐牢吗?”
“去,全是吓唬老百姓的。你不知道,现在谁不好抽两口呀。老百姓抽,就是那些当官的,白天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嚷嚷着要杀洋人,查洋烟,嗓门比谁都大。可到了晚上,不一样躲在家里抽烟过瘾嘛。我也奉劝你,别太天真了。这年头,对当官说的话,十句话要打八折,还有两句听不得。谁要是真听、真信,谁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阿羊一时无言以对。第一次来到这个叫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从路上开始,他就感觉阿甲和寨子里出来的人不一样。阿甲见识多,会交际,主意多,当然坏点子也多。前不久有一次闲聊天,无意中阿甲说起刚来广州那天,他送给阿羊的半块烧饼,是从一家烧饼铺偷来的。听说是偷来的东西,尽管过去好几天了,阿羊的肚子还是隐隐约约地疼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从哪儿来?来广州干什么?阿羊想统统问个究竟。可又觉得很唐突,好像审问犯人一样。他强忍着咽了一口唾沫,好似把心头积压的无数疑惑咽回肚子里。
阿禄吆喝羌兵到大门外集合,阿羊与阿甲打过招呼,和羌兵们排成一字长队,往正西门去了。
阿羊生平第一次看到过如此热闹的场面。以正西门为中心,门里门外街道两旁站满了官兵和老百姓。据说门外延伸出去十来里地,门内顺着东西向的主干道爱惠大街,一直排到城东头的总督府门口。官兵们面向街中央,站成单排。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老百姓,扶老携幼,比赶集还热闹。路边每隔五六丈远,插着一面彩旗,彩旗被风吹得呼啦作响,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拍着巴掌;抬头望去,城墙垛口上也插满了红旗。每个垛口前,站立一个手持红缨枪的八旗兵。
突然,城头上一张似曾相识的小白脸,引起阿羊的注意。这不是那天在这里被自己狠揍一顿的四公子吗?只见他神气活现地在城头上来回巡察,指手画脚,吆五喝六,可能是吩咐八旗兵各就各位,忠于职守吧。阿羊轻蔑地“哼”了一声,他想起禹郎中说过,将军害怕儿子再在地面上惹是生非,把他调到城墙上守城门。这样也好,省得这个坏小子在街面上祸害百姓。
羌兵们被安排在城门口与济民桥之间。如此宏大的场面到底要干什么?羌兵们不知道。阿羊问身后的老百姓。本来,周边的老百姓对他们这身与众不同的穿戴打扮就心生好奇,早就想张嘴打听,只是看到他们背箭携刀,一脸严肃,怕问多了招来责骂,只能交头接耳悄声猜测。现在看见阿羊主动回身搭话,而且态度和蔼,便急不可耐地问起羌兵们的来历。阿羊简洁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老百姓又问起衣服上横横竖竖的红色、蓝色布条是什么意思。阿羊同样耐心地做了解答。问完后,对阿羊提出的问题,一个嘴巴很大的中年男子先是惊讶“这你们都不知道呀,那你们周吴郑王地站在这干什么呢?”继而是炫耀,“你们不知道呀,也对,你们是外省来的嘛。哪有我们消息灵通。告诉你们,今天要欢迎新来的参赞大臣杨大人呢。”
“杨大人?”
“是呀,自从林大人被撤职查办,皇上派了琦大人当钦差。可琦大人宅心仁厚,不想动刀兵,要和洋人讲和,又被皇上给撤了。这次派了奕山奕大人当钦差,派了杨芳杨大人和隆文隆大人当参赞。听说奕大人还在北京赶往广州的路上,也难怪,奕大人是皇亲国戚,天生的金枝玉叶,从北京到广州,几千里路呢,一定不能走得太急了。今天杨大人来了,看来一定要与洋人真刀真枪地干一家伙了。”
阿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他看来,皇上也太兴师动众了,不就是对付那些浑身长毛、两腿不会打弯、只会贩卖鸦片的洋鬼子嘛,还值得又是换掉钦差,又是调遣大军?广州城里这么多官兵,放它几炮,不就把洋鬼子全吓跑了嘛。
大嘴巴男子从阿羊平静不屑的表情上,看出这些外省兵不明事理,反正杨大人到还有一段时辰,闲着也闲着,就与阿羊放开肚皮聊起来。因为声音大,口才好,不一会儿身边就围拢了不少官兵和老百姓。人一多,大嘴巴男子越发得意,慷慨激昂,昂首挺胸,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爆凸起来,好像皮肤里钻进了几条粗大肥壮的蚯蚓。“这位杨大人呀,可是文武双全的国家干将。他老人家戎马一生,东征西讨,身经百战,百战百胜。嘉靖四年,他老人家在川、陕剿匪,有一次亲率七骑,迎战数千匪徒,把匪徒吓得全线溃散,一举全歼,被称为军中奇捷,至今还传为美谈呢……”
大嘴巴男子口水四溅正说得起劲,从城门口过来一个挎腰刀的八旗兵,隔着老远就厉声喝道:“哎哎,你们在干什么?聚众街头,想造反呀?”
大嘴巴男子吓得一吐舌头,转身挤出人群溜走了。围观的官兵和百姓赶紧四下散开。挎腰刀的八旗兵得意地冷笑一声,又转身回到城门口。
“这都是些什么人呀?干吗这样凶狠?”阿羊小声问身后的一个老大爷。
“他们呀,都是守城的八旗兵。”
“整个城都归他们管吗?”
“当然啰。他们的职责就是守卫城池。他们和皇上一样都是满洲人,皇上只对他们放心。这帮小子,平时只会仗势欺人,对老百姓敲诈勒索,套路不少;对付洋人呀,”老大爷刻意压低嗓门,仿佛怕被第三个人听到,“不靠谱。嘿嘿。”
阿羊想起几天前,就在这个地方,自己挥拳打了四公子,看来打对了。只会仗势欺压老百姓的队伍,就是不得人心。想到这,阿羊不禁有几分自豪,“你说得对呀,前几天我在这,还打了八旗……”没等阿羊把话说完,老大爷赶紧把右手食指竖在嘴巴上,示意阿羊不要再说了。阿羊不解地望望他,老大爷向左右两边的老百姓瞄了一眼,压低嗓门说:“小伙子,当心隔墙有耳。人心隔肚皮呀。”说完,可能是怕阿羊嘴上没毛,再蹦出什么过格的话来,说不准会连累自己,主动向旁边挪动了几步,脱离与阿羊的接触。
这是怎么回事?连说话都不行了?阿羊想不通,只有转过身子,郁闷地面朝街心。
早上通知说巳正时分到正西门外集合,一晃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没见杨大人的影子。满街的士兵走马灯似的跑到城墙根下撒尿。羌兵们早上喝的三碗稀粥,早随着几泡尿逃脱了身子。日头越来越毒,大家都感到头晕眼花,大汗淋漓。真没想到,这等人的活儿比扛麻包还累人。
正当大家感到度日如年的时候,突然从城门里面传来一阵“笃、笃”的马蹄声,只见从城门洞里依次跑出几十匹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身穿华丽官服的大官。领头的一位边走还边向两旁饿得东倒西歪的士兵们高喊:“都给我精神一点,杨大人马上就到了。”马队在阿羊面前快速走过,越过济民桥向右一拐,往远处去了。
在马队队尾,阿羊看到刚才还在城墙上吆五喝六的四公子。他头戴竖起一条红缨的头盔,一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拎着一支漂亮的弓箭。猛一看还真有几分威风凛凛,可再细看,他马上的姿势实在不敢恭维。随着马匹上下跃动颠簸,他的身子左右乱晃,好像随时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而且一个劲地呲牙咧嘴,估摸着屁股被马背搁疼了。靠这帮人还能打仗?阿羊想起刚才老大爷的评点,从心底深处涌上轻蔑和不屑。
可能是羌兵们的服饰太惹人注目,四公子发现了队伍中的阿羊。他恶狠狠地瞪了阿羊一眼,下意识地晃了晃手上的弓箭。阿羊也毫不示弱,双目圆睁,朝他有力地挥了挥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