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羊和阿昌做梦都没想到,当天晚上,那个郎中竟找上门来。
老女人开的大门。一见面就惊呼:“哎呀,这不是禹先生吗?”
禹郎中淡淡地说:“哦,路过此地,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哎呀,你这位在广州城鼎鼎大名的人物,光临我们小户人家,真是不敢当呀。”
禹郎中手里拎着一只精巧的红木箱,身后跟着一位提着红灯笼的小伙计。灯笼上黑色的隶书“禹”字,在灯火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小伙计约十七八岁,胖乎乎的,长着一对大虎牙。
禹郎中跨进门槛,不紧不慢地问:“听说你们家住了不少外省来的兵?”
老女人愣了一下,警觉地说:“哎呀,禹先生真是闭门家中坐,知晓天下事呀!在广州城里,什么事能瞒过你的眼睛。实话说吧,我家是住了一些外省来的兵。他们是奉旨调来的,一时没地方住,我这儿正好空着,就让他们暂时住几天。不过我可是收房租的,一码归一码,我可拎得清哟。小女子眼窝浅,只认得白花花的银子,其他事一概不管。”
“哦,收房租,那是应当的嘛。”禹郎中一边往里走,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咦,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啊?”
老女人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哦,好像是湖北、四川来的。”
“哦,有四川来的吗?”禹郎中停下脚步。
“有,人不多,十几个,都是吐蕃,穿着打扮古里古怪,像舞台上唱戏的。”
“哦,”禹郎中似乎很感兴趣,“这些吐蕃兵都住在什么地方啊?”
“怎么?禹先生要见他们?”
“哦,没什么事,这些兵千里迢迢赶来参战,兴许会有什么伤病,我顺便看看。”
“哎呀,禹先生真不愧是广济天下的名医啊,连这些吐蕃也要关心,他们真是三生有幸呀。喏,就在这屋,”老女人一指羌兵们住的北房,说完径直走到门口,“哐哐哐”地拍门。
忙活了一天,羌兵们早就睡了。
阿昌爬起身开门。
“喂,小伙子们,广州城有名的郎中禹先生来看你们啦。”
禹郎中向老女人摆摆手,示意她人都睡下了,嗓门小一点儿。
阿昌立即认出,这就是今天下午在将军府门前向他问话的那个郎中。他姓禹?还是广州城有名的郎中?从老女人貌似热情、恭维的神情中,阿昌判断这个郎中可能不简单。羌兵们都睡得很沉。阿羊因为两天来的折腾,早已鼾声如雷。
禹郎中向老女人挥挥手,小声说:“你先去忙吧,我看看就走。”
老女人警惕地望了禹郎中一眼,脸上又堆上笑容,“好呀好呀,郎中看病是不许别人随便看的。我先走了,你忙着。”说完,转身出去了。
面对不速之客,阿昌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禹郎中先打破沉默:“我姓禹,在正西门外开了一家诊所。”
“噢,”阿昌下意识地搓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说:“知道,知道。噢,不知道,不知道。”
“被抓的那个兄弟放出来了吧?”
“放出来啦,放出来啦。”
“有没有用刑呀?”
“打了几下。不过,不打紧,不打紧。”
“是哪一位呀?我来给他看看。”
“哦,是阿羊,”阿昌向黑漆漆的屋角一指,“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躺着的羌兵,来到阿羊身边,蹲下身,小声喊道:“阿羊,醒醒。阿羊,醒醒。有人来看你了。”
阿羊正在做梦,他梦见在正西门外的济民桥上遇见了阿爸。当时,他站在桥头上,背倚着雕花石栏杆,用羌笛吹奏《挖药歌》。不一会儿,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整个桥上都站满了人。有一些好心人还把一文、两文铜钱扔在他的脚下。他想大声告诉大家:我不是要饭的,我是在找阿爸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看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马还没停稳,从马上跳下一个中年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人群,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自己,大声说:“你是阿羊吧?我是你阿爸呀!”中年汉子光着膀子,脸色黝黑,两只手掌布满老茧。“是阿爸,我可找到你了。阿爸!阿爸!”阿羊手舞足蹈地喊叫起来。阿昌知道他又做梦了,使劲摇晃他的脑袋。阿羊慢慢睁开眼睛,刚才相拥而泣的阿爸不见了,只有墙壁上阿昌黑乎乎的身影。
“嘿,这孩子又做梦了。”阿昌回头向禹郎中歉意地说道。阿羊迷迷糊糊爬起身,随阿昌跨过横七竖八的大腿和胳膊,来到门边。
“就是他,他叫阿羊。”
禹郎中从身后小伙计手里拿过灯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阿羊。
“他们对你用刑了吗?”
“哦,打了几下,不重。”阿羊睡眼惺忪地说。
“来,把衣服脱下,我给你看看。”
阿羊朦朦胧胧地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疑惑地望着阿昌。阿昌说:“这位就是我给你讲的在将军府碰到的郎中,他想给你治治伤。快,把上衣脱了。”
阿羊顺从地脱去上衣。禹郎中走到阿羊身后,把灯笼举过头顶,仔细查看阿羊的后背,只见背上横七竖八十几条淤血紫印。因为皮没破,淤血在皮下堆积。他用手指轻轻按了按,阿羊本能地“哎哟”叫了一声。
和禹郎中站在一块儿,阿羊的第一感觉,是禹郎中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特别的清香味,甜甜的,很好闻,像一味中药煎熬开锅后发出的味道。但究竟是哪味中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还好,还好。”禹郎中把灯笼交给小伙计,蹲下身,打开放在地上的小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瓷葫芦,打开盖子,倒了少许药液在自己的手掌上,从上到下在阿羊的后背上敷了一遍。顿时,阿羊感到整个后背火辣辣的疼,像被大火烧灼一般。他强忍着,没吭一声。
“小兄弟今年多大了?”禹郎中一边用力上下来回敷药,一边轻声问。
“一十八。”
“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
“阿妈,还有媳妇。”
阿昌补充道:“他阿爸十几年前离家出走,到现在还没回来。”
“噢,为什么要离家呢?”阿羊明显感到禹郎中滚烫的手掌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又上下推动。
阿羊刚想如实回答,阿昌抢先答道:“为了一点家务事。”
“噢,为了一点家务事,就十几年不回家啦?”禹郎中笑着问。
“嗯,是吧。”
“那你阿爸叫什么名字呀?”
“叫姜天龙。”
“噢,这就是你阿爸不对了。不能因为一点家务事闹意见,就连家也不要了。”
“这事不能怪阿爸……”阿羊脱口而出,话说了一半又停住。
“好了,现在感觉怎么样?”禹郎中停住手,亲切地问。阿羊感到背上泛起一阵清凉,原本隐隐的疼痛顿时烟消云散。
“怎么样,还疼吗?”
“不疼了,舒服多了。”阿羊穿上衣服,“哎?请问郎中先生,你这是什么药?”
“哦,是一种很神奇的药水,专治跌打损伤,有奇效。”
“噢,太好了。”阿羊由衷赞叹道。在阿爸留下的医书里,也有好几贴专治跌打损伤的方子,他都试过,可疗效都没有这么神奇。
禹郎中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这瓶药水就送给你们吧。以后遇到跌打损伤、刀枪火烧、磕磕碰碰,敷上一点就好了。你们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广州地面很乱,要少外出,少惹是非。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被打的那个人是广州驻防将军的四公子,人送外号刁顽公子。此人在广州城里号称一霸呀。我猜想你肯定不知道他是将军的儿子。如果知道,也许就不会打他了。”
“照样打。”阿羊快人快语,“谁叫他欺负老百姓。”
“哈哈,真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呀。佩服,佩服。”
“是你说情救了阿羊吧?”阿昌半信半疑地试探道。
“你们在将军府门口跪地求情,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那太谢谢你了。阿羊,快给大人磕头谢恩。”
阿羊后退半步,双膝下跪,要给禹郎中磕头。禹郎中赶紧伸出双手,扶起阿羊,爱怜地拍拍他的肩膀,“不用不用,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好小子,有种呀。你这几拳,打得将军不敢叫儿子在大街上巡警,安排他到正西门城楼上值更去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回去了。来日方长,后会有期。”禹郎中向阿昌和阿羊挥挥手,转身出门。
阿昌和阿羊一直把他俩送到大门口。本来还想出门再送一程,禹郎中回头,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夜已很深了,不要打扰别人,赶紧回去睡觉。阿昌和阿羊站在大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望着灯笼的光亮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沉沉的暗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