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要回宫的消息,青尔又忙碌起来。
首先就是地洞里的东西,她准备都带回去——她想着萧家到现在都没送那位小姐来,估摸是顾不上他们了,那回宫的膳食还真说不定是什么样,她不一定有机会吞吃食,这就显出这段时候屯的这些多重要了。
“只能障眼法了。”
彼时,她看着团成一团看起来有半个屋子大的‘包裹’,对徒儿如是道。
终南山的老仙师有只乾坤囊,多少东西都能装进去,那巴掌大的袋子都不被撑大,但她没得,好在她气力尚可,用一只手托着也不觉费力。
“徒儿!看!”
格窗内,书案前看书的赵晋抬起头来,就见她举着偌大‘包裹’,说是包裹,因为那些东西团成了一起,说不是包裹,因它没有将其包起的东西,菜挨着菜、肉挤着肉,木柴摞在一起,是个……一眼即知的包裹。
包裹硕大,几乎占了小半庭院,她用一只手举着,“看!为师大不大力?”
眼角轻跳,他才注意她用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根手指,大约为了炫技,她五根手指轮换着举那包裹,他:“……”
“为师还能用尾巴!”
果然变出尾巴来,尾尖轻巧将那包裹甩来甩去,像玩一颗巴掌大的球,她脸上神情那般明显,他:“……师父,好气力。”
她果然立时更高兴,那尾上一用力,偌大包裹被精准甩到金桂树上,一眼看去好像树上又长出一层树冠,而她游到窗前。
“你看了好久的书了,”她也不进殿,就扒在窗棱,看他那厚厚的书,石头似的大块,“要歇歇眼睛,”她用手指点一点,那书便合上了,她说:“上山去玩吧?为师捉山参给你看!”
赵晋知道她想捉那山参精给他补身,他摇摇头,“翠华已不在,院里留一人稳妥些,师父去罢,徒儿留下。”
“啊。”她也反应过来,他们师徒都走了这院里就没人了,她也可用障眼法,但万一外头来人,障眼法可不会答应声。
“师父去吧。”
“那,”她看看日头,这会刚过午没多久,“晚饭前为师回来,正好晚上你就能吃上。”她想着那山参。
他嗯一声。
斯斯文文,安安静静。
青尔忍不住探身在他脑袋上呼噜一把,这才飞身往山中去。
赵晋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被乱了,他没有动,坐在那椅中,身后暗影无声无息出现。
“主子,萧公殁了。”
赵晋放在案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下,“何时。”
“今晨,卯时初。”
案前静默片刻,少顷方传来“继续”。
“是。”暗影恭应,“萧公殁后,萧家闭锁消息,仍以萧公病重对外……”
赵晋仿佛回到那个多年前的午后……
母亲把他推到大名鼎鼎的萧公,萧半壁前,说这是他的外祖,催他行礼,那之后他为他开蒙,赵晋仍旧记得他那时看他的目光,那时长辈慈爱之外的东西。
那时他就想到了吧,他亲自开蒙教导的孙儿会取他性命。
殿里只有暗影的声音,即便案前之人一语不发,他亦不敢打扰,经此事后,他愈驯服了。
赵晋闭眸沉思。
萧家乱局已定,即便萧参此前有布置,可萧家这一代的人物里已缺乏精才绝伦之人,萧家气数到此尽了。而朝中之势,民间称萧家、摄政王各分一半,其实不然,宫中,龙椅之上,其实尚有一部分支持“正统”的老臣,只是先前不显。
萧家乱,依附萧家的势力会被打散,这些人会死换一部分,会有一部分阿附摄政王,然更多的,恐怕会投向小皇帝。
皇帝是天然正义,是正统,是天命,在没有外姓至大时,臣子会天然倾向支持更“安全”的皇帝,何况他仅有六岁,谁不喜欢这样的幼帝呢,萧家倒下,他们只会想成为下一个萧家……
“……属下无能,摄政王府,无察到异动……”暗影惭愧道。
无异动。
他无声自喃,竟有意料之中之感,果然……
“主子……”
“不要做无谓之事。”
“是。”暗影立刻咽回口中的话,即便那是对摄政王多加警惕。
赵晋没有解释。
赵恪恐怕现在不会杀他。
若没有萧家的事,他或许会看着萧家动手,但他没有死在萧家手里,反而萧家内乱——他不会现在杀他,让他痛快的死去如何有看他挣扎求生更能愉悦他呢?
赵氏的血脉,赵家的恶质,没想到正是他一线生地……
掩下心神,他问回宫之事。
暗影道如无意外就在明晨,“或,会是今夜。”
赵晋看向他。
暗影:“是御乾宫,御乾宫想让您早些回宫。”
阿响?
暗影:“似乎,御乾宫认为那宫里的什么东西随您出了宫,所以想让您早回。”好早点找回去。
暗影说完,便见主子脸色变幻。
那是种并不明显,却绝不会被忽视的变幻。
暗影蓦地低下头。
“下去罢。”
“是。”暗影无声消失。
待殿中只剩一人,他脸色才沉下来。
御乾宫的东西,随他出宫——‘蝈蝈’。
伴随这二字,他脸色已经变幻,她……
昨日、今晨,以及方才,令赵晋意识到她对他的影响有些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本厌恶她,厌恶她的“纯粹”,他该试探她,试探她的界限和能为他所用的妖法几何,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但他无法自欺:
在他试探她时,他混淆了到底是为了利用她还是,想看到她的界限。
她对“好”的界限,她所谓为师的界限,他几乎粗暴的试探,粗糙拙劣的话,可笑的是她从未怀疑——他至此仍未试探出她的界限,他却自己先失了控。
妖珠就在他的手边,暗影不止一次出现却并未看到它,他目光定在它身上。
玉白的妖珠一无所觉,它挨近他,亲昵得在他手指贴了贴,他眼中翻搅,今晨,他没能捏碎它,现在呢?
他冷冷的看它,此刻,他仍没下手。
——那么,扔了它。
他抬眸,院中金桂树上偌大包裹,他心中两道声音:
一道冰冷的说带走它,它的妖力可以令他方便做到许多事不是吗?
另一道声音尖锐叫嚣,丢下它!
它无法轻易进宫,只要他提前回宫,这令他厌恶的!烦躁的,失控之感便再不会有!
*
*
青尔从一片矮树前飞速掠过,树梢黄了的叶子哗啦作响,簌簌下落,几只安家的雀鸟唰地飞起,对她消失的方向叽叽喳喳骂骂咧咧。
青尔全顾不得,她正在追山参精!
就在方才!她摸到了山参巢穴,就在她已经看过的那块巨石后!
那是一块光滑的圆台形的石头,小山参精化成的小娃娃拍拍坐在那石头上晒太阳时她见过,方才摸去,它们的巢洞果然在那石下,她迅疾出手,没想到只捉到一根小须——参精狡猾!自断根须跑了!
“站住!哪里跑!”她一道妖力砸下。
“我x你大爷,爷不跑是傻缺!”
山参精化成的娃娃白胖白胖,脑壳浑圆,除了头顶一撮朝天揪一圈浑身光溜溜,跑起来飞快,骂起来也利索。
青尔也没想跟他废话,他“傻缺”余音还在,她一道妖力又打过去,这回打到了屁股,打得他短胳膊捂着屁股跳脚,“x你大爷的蛇!小爷跟你无冤无仇你要吃小爷!”
骂着没耽误跑,转眼又是一片鸟兽群散,山参精叫骂着,“你大爷的你个五百年道行的蛇吃我何用?!爷不补蛇!”
他已经又挨了两下,眼见从人形维持不住了,青尔见此解释:“我不自己吃。”
“你大爷你还送人?!”
山参精哇哇叫着,眼见青尔陡然从前边一道妖力要截断他去路,他猛地一头朝下扎去,“吃屁去吧你——”
一阵狼烟滚土,原地没了踪影。
“咦?”
青尔停下,放出妖力仔细探,这参精生于土,在土石间尤其能隐匿,她其实也是第一次抓,但,谁叫这附近没有别的灵草呢,她化回原形,突然!
找到了!
不远处,树下,一根藤须似乎动了动,下一瞬青尔扑过去,“啊——”山参精怪叫一声,被青尔抓住了小辫子。
她记得从前妖友说过,抓这种化形的参精,只能抓它们的小辫子,其他——就跟她先前抓住的胳膊一样,它都能自断了逃走,只有抓小辫子才行。
这条小辫才是它的根。
“放了我放了我放了小爷!不然你定会后悔!”
青尔步子不停,抓着便飞身。
“哇!你这蛇好歹毒心肠,小爷这么可爱的娃娃也忍心抓!”
“怪不得人家说蛇蝎心肠,你就是蛇心!”
“爷认识的蝎精也没你狠心!”
山参精叫骂不已,但见青尔无动于衷,忽而不骂了,嘴巴一咧大哭起来:“呜哇——妈呀——”
青尔看下山的路——她这才注意到已经飞离了太远,远不是后山那一片了,这座山原有这么大的吗?
她其实,正待飞高一些好探路,忽自头顶骤然一凛——不好!危险!
几乎脑中还没反应,身子已经陡然飞离,而在她离开的瞬间,那原地一道爆裂炸开!紧接着就是一道浑厚雷震般的声音:
“是谁?谁敢偷我孩儿?”
那被提着发辫的小参精大喜叫道:“妈——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