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似乎变得漫长。
青尔从一片铺着枯黄草叶和树叶的山径滑过,草茎上残留着深深浅浅的妖气,这是她走过的路……
第五次了,她在去路上感受到同样的妖气……
“不该啊……”
她喃声,身上妖气弥散,提前蜕皮不会使她伤及性命,但少不了一番苦楚就是。只是这疼痛尚可忍,叫她心急的是她似走不出这段路——
五次了……
这块好像熊的头的怪石她已扶过五回!
两次蛇形,三次人身,她确信是同一块,甚至还有她第三次走过时用妖力刻下的弯月形的痕……
不该……
山参作祟?还是此处妖友……
她口中念念“白蛇借道,无意扰此间主,望此间山主通行”,说着割出一缕妖气,是奉给此处山主人换通路之意,这亦是他们在终南通常的做法。
妖气奉出,山林间只有鸟兽鸣音,她闭目默立片刻,再次选择没有她妖力弥留的方向往下。
她却不知,那石背面,一道黄符附在石上……
妖可用障眼法惑人,人亦有迷惑妖之法,是以她困在此间,如何奉妖气亦无用,除非,那用符之人解了符去,或……
她不往山下去。
只要往深山,或留原地,她的路便不会再错,这符,只阻她下山。
瘦削身影立在树后,看着蛇妖次次试图下山,次次被困,月往渐西,她亦愈虚弱。他目无表情。
青尔只觉此处怪异得紧……
五感在变弱,人形时间愈来愈短,她知道必须得快些找出那异,不然,不然……
她看往西的月亮,心中是那方宫苑——她迟迟无归,等她之人不定如何心急,想到他困于院中,出不得寻不得,只怕此时正独自心焦,她便咬牙只觉又能凝出些气力,她须得……下山!
然思是思量,行却愈难。
她只觉信子发钝,妖力稀薄,几次之后此间端倪未寻到,连行路都困难起来。
月圆圆挂在树梢,若是躺在石上……安稳晒一晒月亮……
不!不行!
陡然一激灵,她忙把此念压下。
然妖性本能使她对月光流连,妖力涣散愈厉害,五感也迟钝愈甚,她已经察觉这此间怪异仿佛是只对她下山路,她撑身向上或左右皆能行,只有下山……
此间主仿佛妖力寻常,或胆子不大,戏耍她许久却未出,也无其他手段,或,她在此等一等?或许天亮这怪异便散了呢?
不行……
她想起那一日金照院外的护卫尸身,想起那个道人法术之高,一夜……一夜能发生太多事,不能停!
她虚弱,她的妖珠也会弱,真有事谁能护他?!
她甚至连翠华都送走了!
不行,要想办法……
在再一次看到熟悉的山木石块和草叶时,她凝结妖力,虽然只是这个凝结的动作就令她眼前发昏,但不破此境只能被困这里,若拼死一搏,说不定……
草丛中,蛇身在大大小小间变幻,那是妖力不稳,她以为的凝结妖力,其实意识早已混沌,凝起的妖力在周身聚散,只让她身上泛起乳白色光晕,她坠在枯叶丛,徒儿,徒儿……
是……幻相吗?
一片袍角,墨一样的袍色,跟夜一样深的颜色,有着云的底纹,徒儿的衣裳……
“徒……徒……”她的声音也喃也似的。
步子停下,那片袍角轻轻的晃。
是……徒儿吗?
她发不出声音,涣散的目里依稀是一点莹润白色,那是……
妖珠。
是她的妖珠……
她感到妖珠靠近,枯竭的妖气被充盈,所以,是徒儿,这是……
她缓缓抬手,那仿佛无知觉的手臂竟也涌出了些力,她用最后的力气攥住那片袍角。
月光下,乱石堆前的枯叶丛中,瘦削的少年低下头。
妖怪软身伏下,人的身,蛇的尾,尾身斑驳,血污模糊,那么丑陋。
她抓住他的力道那么轻,又……那么重。
*
青尔只觉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渴得厉害,脏腑都灼起似的干,她寻啊寻,却寻不到一滴水,便在要渴死之际,一汪清泉突现,她沐在其中饱足之甚……
醒来,那方满足感还在,她勾着笑,是过了一时才察到身上细密疼楚。
然后由这疼楚,世间重新清晰起来……
先是月。
月亮挂在眼前,莹白银色丝丝黏连在她身,她眯眯眸,这不是月光,是她的妖气在月光下凝炼。
她感到身上无一处不疼,是了,她强行蜕皮才……
这念在脑中浮现的一瞬,诸念如潮瞬间奔涌——山参、洞穴、像熊首的怪石,走不出的石阵和……徒儿。
万般诸念最后归于徒儿二字。她几乎下意识转头,然后更剧烈的痛楚,她嘶嘶两声,她……是躺着的。
就在一块石上,仰面朝天,所以才第一眼看见了月,然后她便看到……
离她丈许的石块上,独坐一个少年。
消瘦,单薄,墨色的衣裳几乎融成夜色,白的石,深的影,月下连墨都显出行影,他坐在那里,像是陷入了难缠的思绪……
她下意识屏息。
——徒儿
原……真的是他……
是了,妖珠现在她体内,不是他,又会是谁?
他来给她送妖珠了,他……
这一刻,她忽而想起被道人打伤的那天,那天在冷宫的草地,她伤得要失去意识时,也以为见到了他的幻相,所以……
那不是幻相是吗?
就像现在,就像方才,他是真的。
她张张口,却一时说不出话。
他坐在那里,像在出神,但又像,有丝丝懊恼。
懊恼?
在这一念冒出时,她已经禁不住出了声,“徒儿……”
低低轻轻,但哑得厉害,这一声落下反而她先吓了一跳。
而后便见他转头来,这一转,她便知方才错觉,他目里有忧,也有喜,她受伤的忧和苏醒来的喜,懊恼沮丧是错觉,看到他的一瞬,她脸上真切的欢喜起来,“徒儿!!”
这一声重得多,声气并不多足,但欢喜已然盈充,“你怎么,你,你怎么会……”
怎会到了这儿,怎会给她送妖珠来,怎么出来的,又受了什么险,诸般诸念是全在嘴边,挤得不知哪一句先出了!
她尾巴也要翘,但一动就是嘶地一声。
“不要动。”
他目光落在她的蛇尾。
现在的她,人身蛇尾,蛇尾斑驳,白得泛光的鳞皮血痕可怖。
他抬眸来,对上她欢喜的眸子:“莫乱动,一动伤口要裂了,”他声音低低,这二句说完仿是停顿了下,声音更低的:“师父。”
她的欢喜之甚,简直连痛楚都可略!
“好,好……不乱动,为师……不乱动!”
他告诉她,是妖珠引领他而来。
他先是久等她不归,而后见妖珠有异,他亦不知无声无息出了院,等回神已是在山径。
“想是妖珠,与师父有灵犀。”
山路难寻,他亦是循着妖珠所示才找到她,只是没想到她伤成这般……
青尔羞惭不已……
“为师、为师……”
捉参未遂反被捉怎开得了口?她避目不看他,只掏出那根萝卜似的参,“这、这个……”
“师父就是为了它……”他叹息般,这叹很轻,叹里又仿佛有许多情绪,但叹息后一切又烟消云散仿佛只是错觉。
她愈羞囧,不好说自己伤成这样是被怎么打的,只把参怼到他面前让他收好,“这个是年头不小的参了,回去了吃,肯定好。”
他黑色的瞳珠看着她。
莫名的,青尔知道他是等她解释,可、可是……
然不知怎的,她觉得眼前的徒儿,似乎……
似乎不大一样了……
说不清哪里,但就是,觉得不大一样了。
这叫她不由说出自己蜕皮之事——这伤被打得没错,但亦有她蜕皮之过,“我、为师每年都蜕,这回是提前、催早了些,提前蜕了,”既是提前催的,那难免蜕完就虚弱,“而后打了一场。”
她略过打的过程,其实她这会已记忆不清,末了指着那参,道她有伤,那参母也未全身而退,这不她也啃下一根来?
所以……也并不是那么不敌……
只是说完眼前花了花,是身上伤作祟,她闭目缓了一缓。
“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像蒙了一层山雾,“不是师父敌不过,是你们两败俱伤。”
“对,对!”就是这样!不是她败!
他嗯一声。
“徒儿知了。所以师父静心疗伤,等伤好些我们才好下山。”
他这般一说,青尔方觉原来并没有过多久,月偏西,可也没更西多少——她那场长长的梦,其实只过了短短时候。
身上各处的痛迟缓而来,她亦觉他用心——把她摊在石面上,正是为她疗伤之便。
她定定望他,这时诸多心念,譬如此刻她见他多欢喜,多……感动!只是此时将这些心念都隐下,眼前最紧要的是疗伤,若她伤不好,才是他的负累,只有她快好起,才能……再对他好!
再对他……更好。
“你放心。”她掩下诸般心念,最后化这一句。用一息妖力与他相连,而后开始疗伤。
这一次没再很快醒来。
或潜意识里她也知道,这次醒来只为看他,现在真正看到他,那份不定的心绪才算静下。
月光下,玉白的蛇和人。
赵晋目光落在石上。
她已进入疗伤境,察不到他目光。
目底深处情绪徐徐涌上,此刻真切的端倪才稍许显露:
他……并未打算救她。
弃她,才是他最初的决定。
两张符,一张牵制了灵只妖,另一张……废了。
手徐徐收紧,他的唇抿得紧紧,他还是……
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