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尔这一次睡了足够长的时间,期间她隐约醒来几次,一次在山下院里,她隐约感到更温暖的温度和微微湿润的空气,她隐约见走动的徒儿的身影,这一次清醒时候很短,她模糊看着那个身影再次陷入沉睡。
第二次是移动的车上,嗒嗒马蹄声,车轮转动声音,和翻书声,她在有规律的晃动里看到了翻书的人,这样看书伤眼……这一念方起,便被浓稠的困倦席卷,她看着他的侧脸,被混沌淹没。
然后是宫门,她记得巨大的眼睛,硕大的黄色的眼,像诡谲恐怖的梦,直到她真正醒来才想到那不是梦,是守宫龙,那是镇守皇宫的龙的眼睛……
真正醒来已是在他们小院,她是说保和院中。
彼时她躺在榻上,屋中只有自己,徒儿没在,而后她听到院里声响,等到五感渐清,外头的动静也愈清晰,她才听出是……一个总管公公,像是因为他们才回来,小皇帝担忧这里的什么,然后派了人来做什么……
她听得隐约,也只听了个尾巴,很快那些声音消失,脚步声只剩徒儿。
而后,她终于再次见到他,也知道他们果然回来小院,方才的人是小皇帝派来的,目的却是,“蝈蝈”。
御乾宫丢了心爱的‘蝈蝈’,小皇帝认为他的蝈蝈随徒儿出了宫,这才是他们回来这么快的原因……
青尔万没想到会是这个,“我化的蝈蝈仙……”是仙,所以突然消失才寻常,所以凡人莫强求,不要找……
为何他还在找?
她是知道小皇帝找那只蝈蝈的事,在没出宫前就听说过,她以为不过三两日他便忘了,却……还在找?
她开始思考这事会给徒弟带来的麻烦,徒儿却说无妨,“他不能看到师父,只要师父……不让他看到。”
“当然!我肯定不叫他看见了!”她迫切的说。
现在,她是趴在榻上,榻上床帐放下来,她看到的是影绰的他,身影被光映在帐幔上显得高大,他嗯一声,说“如此便好。”
她心中安定下来。
说来也奇,她醒来数刻,到这会儿才感觉真切,昨夜在后山今日已回保和院,还有徒儿,只是隔着帐子看到他她都欢欣不知凡几,妖珠在身内,身上还痛,多亏他找到她……
不由想和他说点什么,但话还未出口脑中突然想到一茬,“徒儿……!”她忽然提声!
“你、我,我们怎么下山的?!你你、你怎么……”怎么把她带回去的?!!
她已经知道先前醒的几回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当她睡过去的那时,他把她带下山,带着上马车,又带回了这儿……
这儿……
这儿!
“徒儿?!”
“师父,莫慌……”
青尔看到他向这边来了,他的身影在床帐上映得愈高大,他语气没有异样,但她就是觉得,觉得……
好似哪里不对……
好像……她忽略了什么……
“师父。”
他身影愈近了,就停在帐子外,他没掀帐子,就隔着帐子叫了她一声,青尔……青尔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他的身影,太高大了……
“徒、徒儿……”她惊慌的发现她抬头、仰头,也竟看不到他头顶,她只能看到他腰腹!!
“你长大了?!”
她震惊,大慌——难道她不是睡了一夜而是几年?!
隔着帐子青尔都听到他叹息声,“今日距离寿康山只有一日,不是我长大,是师父你……”
是她……
是了,青尔发现了,就在他说话的这时,她也发现了……
不是徒儿长大,是她变小了……
手脚头脸看不出,但只要和他一比,她简直变得比鲤鱼精还小……不,她是一定比他小了——她低头,悲催的看着身下‘床榻’……
说是榻,其实是浅翠的颜色,四方长形,她认出来了,这是……徒儿的枕头……
不会认错,这块似玉但又比玉温软的枕石,是她借着翠华身从鹤公公那儿弄来的——
徒儿的枕头,现在是她的床还大。
“昨夜师父突然变成这般……”
当时他险些以为她消失了,或有什么妖怪带走了她,然后就着月光看到了缩小了的她……
“这下我知道你怎么把我带回了……”她喃喃。
变成这般,随便抓在手里就可以带回了……
果然徒儿告诉她,是将她安置在袖里带回的。
她试着想变回去,失败了。
身内妖气不稳,徒儿说她回程途中曾经几次变化,时大时小,时而人身时而蛇形,现在这个缩小的人形,在她进宫后一直保持。
所以连她自己都不能控制了是么?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床帐是拉上的了——因为担忧她醒来骤见周遭皆是巨物而受惊,所以才拉上的帐子。
短短几言,她心中几番起伏,因为身体变小而有些沮丧,但徒儿对她这般用心,她趴在软玉枕上,望着一帐之隔的巨大身影,一时昨夜诸多心念复涌,望着他只觉心中温热酸软,一时间说不出旁的话来。
“徒、徒儿……”
她想碰他,只是无奈此时手脚短,身子一动亦痛,只余这般酸酸软软的唤他。
“嗯。”他应一声。
是应她,也像安抚,因为她感到他话语里仿佛还有旁的余意,但不待她想明他已又要做事——
现在这个院里没有宫人,只有他一个,洒扫或是什么活都需他自己干。
“师父好好养伤。”最后,他只留下这句。
“呃……嗯……”她有些怔怔的,是得要疗伤,得快些恢复妖力才是,但、她就是觉得……徒儿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赵晋从殿中出来,先去了角房。
从角房里找出桶瓢去打水,打水此事他此前从未做过,好在此前粗役劳动时他有过观望,此时站在井台,按着先前所见将桶系在绳上让桶落井中。
并不熟练,也并不容易。经了几次才约莫找着些技巧,最后打上来半桶、或尚不足半桶水。
用这些水要清洁、洒扫房屋,若膳房不予送水,亦要备着烧来喝,照方才情形,他觉有必要备起了。
他此前从不知这些琐碎杂芜的事这般耗时间,也不知这些小事做起来亦并不轻易,但此时做着这些,他心中亦平静——
这是此前从未经之新事,他经了才知是什么样,于她,亦是。
他此前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位妖师。
或许适当的“失控”是必然,就像最初打上来的水总会比意料中少一些,她于他,最初也会有些失控,只要这失控在适当内,他想,他亦可以忍受。
殿里,青尔不知何时又睡了去。
等她醒来,外头已是月光一片。
殿里静谧,她下意识屏了声,而后才意识到她现在小小人一个,便是闹出动静也不过过耳一息,不足一提。
她仍在那方温玉枕上,不过不是帐内,而是在了外头,眼前的所有都变得巨大,她环顾适应时分神想到进宫时盯她的那龙眼,是真的眼睛那么巨大还是她变小的缘故?
想不起那时是正常还是变小的了,她发现她现在在的位置是窗前,确切的说,徒儿的书案上。
这书案宽大,那时她见了就说大气得很,现在她身上的玉枕在这里不过占了小小一隅,然这一隅正是挨着窗前,是月色能照进的最好方位。
——是徒儿。
她心中立刻想到他特地将她放在此,就为了方便她的疗伤。
他呢?
她往殿内遥望,细听他气息,却……“徒儿?”试探的,她出了声,因为感到他未睡。
里面有他的起身声,他似也迟疑片刻,疑心自己听了错,也低声:“师父?”
她在未知觉时脸上是溢满了笑,“醒了,是为师醒了!”
起榻声再起,他披衣趿上鞋,在内殿屏风后却停了停,直到她唤他,他才向窗边来。
她已然迫不及待看他,口中不住说“没事,只管过来,为师不会怕”,又道“你忘我原是蛇啦?蛇本来就是爬得低啊,我从前也从低处看,山中妖友也比我大得多”“何曾怕过,就是一时不熟悉,现在也比那时更小了一点点……”
然就是这‘一点点’,等她见到徒儿,等他渐到书案前,等她指点要他伸出手,她才体会到这一点点是……多大的一点点。
只有他手指大小。
食指,并非最长的中指。
她爬在他手上——她强烈要求下他才把手放到玉枕边,等她爬过几根手指才不得不承认,她现在身长,不足三寸。
二寸多些……
她在他手掌里都能来回走动!
妖气在体内轮转,妖珠借月吐息,她已经不是趴得不能动了,事实上她发现她恢复得很快,至少比上回冷宫那遭快多了,是因为变小的缘故吗?
这么想来也不那么排斥变小了,但、但就是……
她仰头,看徒儿放大的脸——他到底还是顾忌她,没把她拿得那么紧,他的手在书案上能照到月光的地方,手臂却是伸开的,这样她离他其实也并非那么近。
她看着他,这时的他看起来竟无比清晰,比如他的鼻子,她发现他鼻骨就很挺直,她想起金照苑的山,那山便没有那么锋样的陡峭,他尽量将她放在平视的位置,这样她又看清了他的眼。
眉峰眼尾,亦是从未有过的清晰,她在月下的银光里,终于觉得变小也不是那么难接受了……
“这次,多亏你……”终于,她出了声,然后她发现他瞳珠微动,她能清晰得看到她在那里的影样!
在她这一番折腾的时候他一直由着她,现在他眼睛专注的落在她身上,她也终于可以说出口,“为师要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她歪歪头,声音温和,温柔里带着郑重,“将来,此后十年吧,就算你不再当我徒儿,不认我为师,我想你也可向我索恩,但凡我能做的,必无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