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金要与彭楼打擂比试画作一事,最先出现民意报上,消息不胫而走。章既平瞅准商机,将噱头做了个十足十,在报上大吹大擂,称这是史无前例的中国画与西洋画的比拼,势头造得够足,比试的地点就设在彭楼,魏先生不必出钱也不必出力,只安安静静做个观众即可。
梁锦宜自掏腰包,慷慨地替荣金当天有假的职工们弄来票,票只做观赏,不参与评比环节。
比试当日,彭楼被重新布置了一番,雅座统统取缔,原本一等座的位置足足摆了五排椅子,每排九位。荣金职工们的票位置不在当中,有资格参与评比的四十五人,都是西安名门的先生小姐们,眼光毒辣、手上的款子也足够多。
戏台则充作最好的比试赛场,梁锦宜到现场的时候,彭楼的几个伙计正费力地将两方桌子往台上搬,他们与她擦身而过,那桌腿上烙着小巧的梅花印、美观大方。
裴则之走过来和她打招呼,低声称荣金请了一位近来在中国游历的英国画家迪恩。他好心分出心神,吩咐几个伙计们,洋人不需要这桌子作画。
他的眼镜又换了一副新的,梁锦宜推断,思纯和裴则之已然和好。
来往的人太多,她递给裴则之一个眼神,轻车熟路去了偏门的窄道。
前堂人已经聚满了人,梁锦宜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看见魏先生早早到场,不去二楼雅间,却挤在人群之中。魏明身上依旧套着那件老旧的羊毛大衣,她想知道魏明有没有将那只顺手救下的卷毛狗带过来,不意外地,视线扑了个空。
“魏明要讨好法国人,这场比试的结果未必如你所想。”裴则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梁锦宜面不改色,“除过商会里到场的四位会董支持荣金,看在魏明的面上来的只有六个,不算掺水太多”,她反问裴则之,“姜小姐通知到了吗?”
裴则之见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瞅着外头拥挤的人群皱了眉。地点设在彭楼,捧场的人虽多,但票数的话语权却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裴则之将心头的忧虑压了压,只点了点头。他今天是受周允荣所托,做洋人画家迪恩的翻译。
魏先生明面上力求公平,既然地点定在彭楼,那么比试的命题,合该由荣金来定。周允荣几乎没有多做思考,请人告知魏先生,就以“女人”为题,魏明听了抚掌大笑,认为这命题看似普通,实则颇为奇巧,当即拍板定下。
这场比试,看似是西洋画与中国画的比拼,实则是西安城内的新旧派之争,为了两方面子上好看,并非一票定生死,那参与画作评比的四十五人里,每人分发到手的是三枚制成枫叶式样的铜叶子,其上漆了金粉,用于最后评定优胜。
梁锦宜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她要找的人,便低声叮嘱了裴则之两句,去往彭楼外头候着。
直到里头快开场,姜小姐才姗姗来迟,仆人小心翼翼地她从包车上搀扶下来。姜绸白只戴了一侧的流苏耳坠,随着步子微微晃动,脚下踩着刀马旦惯穿的小蛮靴、掷地有声,如同戏文里英气的女戏子走进现实。
姜绸白不知道梁锦宜特地在等她,路过梁锦宜时抬抬手,仆人见状立即退往一旁。
“怎么,周少夫人也来彭楼看戏?”
梁锦宜不应她,反而正大光明地欣赏起她的衣着装扮。姜绸白本是秀致玲珑的五官,硬生生要勾勒出一副女英雄的冷酷貌。近看,一张脸像套了副厚重的面具,割裂感十足,可惜身边无人敢提醒。
她毫不避讳的目光让姜绸白心生不悦,姜绸白正要开口,却被梁锦宜截住话,“是来看戏,看彭楼和荣金打擂。”
丰厚的身家资本,让姜绸白在过去几乎无往而不利,她习惯居高临下地审视别人,面对梁锦宜的直截了当,只会更直接。
“梁锦宜,你已经和周家大少爷在一起,为何还要与沈班主纠缠不休?”
“我与沈烬朋友一场,于公于私,自然要来捧场。”
姜稠白闻言,神情却没有丝毫放松,雪白的脸上因为剧烈抖动,粉质肉眼可见地一寸寸破裂,“朋友?周少夫人好交际,看过一场电影也能算作朋友?”
“连电影也没看过一场,更加称不上朋友。”
时间紧张,梁锦宜直视着姜绸白的眼,打定主意做足针锋相对的戏码。
果然,姜绸白气急败坏,眼里迸发的怒火几乎想要生吞了她。
“不要算计不该算计的人,否则这西安城里悄无声息死一个阿猫阿狗也无人在意。”
梁锦宜眨巴着眼睛,表情无辜,“姜小姐不要误会,这场比赛是沪上的魏先生牵头,沈烬要为旧派藏家出头,而我作为荣金影业公司的职员,自然希望荣金能胜。我的立场摆在那儿,无可更改,但作为朋友,最后的结果尘埃落定,我还是希望能顾全友人的面子。”
她语气恳切,“评比之后,画作会当场拍售,还望届时姜小姐能高抬贵手,别让我花冤枉钱才好。”
身后,彭楼内走出一个着缎面灰衫、套马褂的男人,梁锦宜略微侧身,冲其点头示意。
对方愣了愣,抬着手中的水烟袋,也微笑回应,随后,晃着脑袋走去街对角的墙边。
“做梦!”姜绸白毫不相让。
眼见姜绸白眼底有异色,梁锦宜才不紧不慢道:“那我也只好借助他人之手,支持我的朋友了。”
她一番话说得意味不明。
姜绸白却领会了,紧紧盯着灰衫男所在的方向,恍然大悟,对方既想要周允荣取得胜利,还要拍下沈烬的画作,两头都不想得罪。
“无耻地坦荡荡。”
梁锦宜扬了扬眉毛,将这句话理所当然归为夸奖,照单全收,“姜小姐又误会了,公平竞争罢了”,她垂下眼,面露遗憾,“那就祝姜小姐今日能得偿所愿。”
话虽如此,梁锦宜却在心里万分庆幸这位姜小姐比想象得要好激怒。与姜绸白交涉过后,她心满意足地回了彭楼,直奔二楼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