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蓉早已候在包厢里,包厢内气氛压抑。往常这位大少爷丝毫没有架子,此时刻意拿起腔调来,蓉蓉也不敢轻易触其霉头,暗自嘱咐自己三缄其口。
周允荣懒散地坐在酸枝木的宽阔靠椅上,底下人声嘈杂,他的目光虽落在台下,却似乎无心参与众人的赛前讨论,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看不出喜怒。
梁锦宜将颈上的红围巾摘下来,随手放在矮脚凳上,人也在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与周允荣之间隔着个半人高的条桌。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交谈。手边的茶盏泛着幽幽的碧色,周允荣不喜欢喝茶,配茶的点心也是原封不动。
梁锦宜不挑,随手捏了块酥皮茶点吃得不亦乐乎。
一楼,洋人画家迪恩正在整理画架。沈烬也上了台,伙计们殷勤,要为东家铺纸,沈烬制止了伙计的动作,自己给海碗里添水,在墨碟调色,一番动作洒脱随意。他头一次以不是戏子扮相的形象出现在台上,台下的喧闹纷扰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彭楼的陈设有些年头了,二层的各个包厢也是用木屏风格挡开的,供人观赏的木头阑干岔开间隙,从上头望下去没有屏障。
章既平在台上朗声宣读画作评比规则,称宾客手中的三枚“金叶子”代表三票,可尽数投给一方,也可以分开投给两方,只要在票选环节,将“金叶子”按自己的喜好,分别交给对应的监票伙计即可。
与此同时,彭楼的伙计们穿梭在池海子里,将描金托盘上的“金叶子”分发给参与画作评选的人。为表公平,魏明、周允荣、章既平这些牵头人不能参与评比,只作旁观。
“喜欢哪个就投哪个不就好了,为啥还要给每个人发三张票?”蓉蓉偷偷瞄向周允荣,话却是问梁锦宜的。
梁锦宜正要开口,话到嘴边,巧妙地顿了一下,目光也瞟向周允荣。
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周允荣的眼神这时候也恰好撞过来,盏里茶色的幽绿仿佛被掠夺进他的眼底,泛着盈盈的幽绿,她呼吸顿了一下,嘴角仍是笑着的,却努力克制自己不挪开视线。
周允荣被这目光看得不自在,随口道:“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就算输也不会叫人输得太难看。”
他一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蓉蓉一眼,心里了然蓉蓉为缓和他们之间气氛的小心思,却还是顺着台阶下了。
其间,魏先生的贴身佣人上来过一趟,言明魏先生不肯来厢房,称在一层看更有氛围。梁锦宜将最后一口点心抛进嘴里,将盘里剩下的点心往周允荣面前一推,盘子不稳,差点儿撒了他一身,梁锦宜却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转头招呼蓉蓉,“魏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们去一层看。”
蓉蓉松了口气儿,别扭又不认同地叹了口气儿,认命地跟着梁锦宜下了楼。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楼梯上也都站了人,两个人几乎经历了一场劫难,到了更热闹的地儿,众人口中呼出闷燥的气,像热潮一样将一楼的正堂烹热。
周允荣看向空了的椅子,伸手掸了掸西装呢绒袖口的点心皮屑儿,那皮屑儿黏糊,他一脸烦躁地站起身,随手将梁锦宜丢下的红围巾充作代手,将呢绒上的脏污擦干净了,绷着的脸这才有了一丝笑意。
…… ……
国人摹画,山水风景居多,“女人”这一命题,囊括的种类繁多。母亲、闺中少女,婚后女人、中国女人、外国女人,地域不同,呈现出来的观感也不同。
底下的新派人士几乎聚在一起,有座的、没座的都翘首以盼,新派人士言之凿凿地宣称西洋画的大胆与崇新,风格鲜明且胆大,并非毛笔杆子作出的画可以比较的。
“胡闹,本就没有可比性。”
梁锦宜刚挤进外围的人群,就听见浑厚的声音打断周遭几个人的探讨。
那说话的老者脸膛的肌肉大幅度晃动,口水都要喷溅在对方脸上,一扬手,碰歪了一旁西装男头上的费多拉帽。
西装男不紧不慢地扶了扶眼镜的金脚架,将帽子摘下来,拍了拍,夹在腋下,“老祖宗的东西不容亵渎,不爱看您还不是也来了?”
老者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一眼。
他赔着笑脸,“三爷爷,您不是常说我是直肠子,心里藏的话不倒出来,会憋坏的。”
站在前排的魏明见那老头儿大为光火,忍不住插嘴大笑,“老先生莫生气,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他已经快三十了”,老头儿虽给了和事佬魏明的面子,却忍不住白了一眼西装男。
梁锦宜在一旁听着,才知道老者和西装男之间有连带的亲戚关系,她在彭楼的后堂见过他们,梁锦宜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又往身后的人群里挪了挪,后头立马有人抢占了她原本的位置。梁锦宜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人群中的魏明,魏明似乎对这样的争执没什么看法,他只是期待接下来这场戏要怎么上演。
随着章既平郑重在台前点燃更香,锣鼓敲响三声,宣布中国画与西洋画的比试正式开始。
底下的人不约而同噤声了一瞬,纷纷向台上张望,戏台很高,一层的看客们由于角度问题,根本看不清迪恩和沈烬在画布上的动作。
戏台的右侧,四尺的宣纸铺陈在长桌上,梁锦宜很好奇,沈烬会画什么,她只见过沈烬的山水花鸟,足以让人一眼惊艳的程度。却刻意将注意力都放在英国画家迪恩身上,随着底下的新派人士一起,倾尽全力为那洋人摇旗呐喊。
台上,沈烬调好了墨色,水珠顺着左手的指尖滴落,他几乎下意识皱了眉。
章既平和沈烬相处多年,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只往台上看了一眼,人虽然还在招呼着相熟的宾客,话却匆匆朝尾上赶,他从一旁的伙计手里拿过茶盏,借着上台送茶的工夫与沈烬低声交谈了两句。
章既平再度下台的时候,面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标志性的八字胡却耷拉下来,匆匆往后堂走。
梁锦宜下意识看了一眼台上,沈烬依旧面色不改,她心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