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头儿嘴巴毒，心肠却是好的，天眼见就要黑下来，夜里上路，掉下山的多了去了，这些年山沟底下埋了多少无名尸。
周允荣顿住脚，掏出钱夹，取出几张钞票，回去按在院里的石桌上，“当一晚的留宿费。”
邓老头看也不看那钞票，要他不要在这儿摆阔，“要不是为了这小夫人的面子，断不可能留你们住。”
他们与老头儿的交锋也败下阵来，老邓不愿意搭理他们，安排的事全程都由邓妮儿出面。邓妮儿抱来一床被子，称让他们休息一晚，“明天你们快点儿走吧，爷爷已经生气了。”
山里的夜很暗，单单在窗上摹出半轮青月的影子，那窗户生了锈，入夜便有浸入骨髓的冷意。
这间泥瓦房原本是老邓儿子儿媳的，两人拥着一床被子，只有一个荞麦枕，不知道是从哪里扒出来的，周允荣大方地把枕头让给她。
被子横着盖不住腿，周允荣干脆将被子全折压过去，让给梁锦宜，自己将外衣虚盖在身上。
梁锦宜脖子一偏，就能嗅到一股潮霉气，她一吸鼻子，“这味道实在难闻。”
周允荣一手揭了外衣，要她起来，把荞麦枕浑个儿裹住，他的手无意识碰到她的脸颊，一片冰冷。
黑夜里，周允荣顿了顿，将手搓热了捂在她的脸上，声音低下去。
“我甚至在想，他们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西山寨的人自给自足，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思纯也是，连自己那点儿事都想不明白，咸吃萝卜淡操心。”
周大少爷一点就着，将害他来西山寨的人齐齐数落了一遍，连陆永怀都没能幸免。
梁锦宜笑了，“你的出身，注定了你比别人拥有更多的东西，但是对于西山寨的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改变意味着面对未知。”
老邓的儿子儿媳一去不回，看似是他守着两个孩子，但是邓妮儿离开了，对老邓何尝不是又一重打击。
梁锦宜等他平静下来，将被子裹紧了些，“睡吧。”
窗子被黄纸糊住了，风顺着纸缝刮擦，周允荣枕着手臂，直挺挺躺着，他睡不安稳，气也没消，见梁锦宜浑不在意，指责她狠心，竟一点儿也不管他会不会冻出问题。
周允荣说着伸出手臂隔着被子圈住她，脸也凑过去。
梁锦宜抬起手背，制止了周大少爷不合时宜的吻，“有人呢。”
他不为所动，与她脸贴着脸，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不隔音的。”
“嗯。”
梁锦宜哭笑不得，右手伸出来，扯着一头被角，负气地一抛，被子准确无误地盖上周允荣的脸。
“好了，现在睡吧。”
周允荣被兜头闷住，刺鼻的霉味呛得他连连咳嗽，他冷不丁地问：“清醒地承受痛苦比浑浑噩噩会更好吗？”
“我不知道。”
周允荣也彻底沉默下来，攥着被角的手骤然一松，“明天就走，天一亮就走！”
梁锦宜没吭声，就在周允荣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听见身侧的人轻声道：“但我知道，这是一次机会，一个可以选择离开这里，去看到更大的世界的机会。代价或许有，但是值不值得，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她语气略带嘲讽，“像你们这样生来就养尊处优的人，怎么会懂得一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对于一个贫寒的家庭来讲，未必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周大少爷有选择的机会，是因为你有力量去抉择。你可以选择将影业公司抵出去，也可以选择继续当一个游手好闲的富贵的少爷。”
“生来优渥？”
周允荣冷笑一声，他厌恶极了周公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记忆里总混淆着一张张脸，每一张脸，都生着同样的血口，咬着母亲的皮肉，拷问她：那个姘头是谁？
“那时候还没在安平巷，我的母亲怀了孩子，流言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他们说她肚子里怀的不是周老爷的孩子。面对周老爷的质疑，佣人无端地揣测，“她亲口承认，她就是做了。”
周允荣的母亲在一个雨夜自戕，周老爷对外宣称她是难产离世。
听周允荣讲到他被关在房内，不被允许见母亲的最后一面，梁锦宜与他十指相扣，聆听着周大少爷突如其来的汹涌倾诉欲。
“母亲难产后，郑念恩就进门了，那时候，我过得并不算好。”
周允荣将那段浑浑噩噩、破罐子破摔的日子一笔带过。
梁锦宜打断他，称他实在自欺欺人，什么难产离世，“自戕就是自戕，既然没有任何人抓住你妈妈所谓的把柄，你应该质疑的是，一个人为什么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怀疑自己的妻子与别人有染？”
她原本困得发晕，仍忍着困劲儿坐起来，定定地夜里看向他，“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的。”
她不与他分辩真相究竟如何，却给了他另一条可能性。
周允荣眼底熄灭的光骤然亮起，他若有所思，突兀地开口：“那那个姓沈的呢？他同你又算什么？只是友人吗？”
梁锦宜在夜里蹙眉，含糊不清道：“好好的，你提什么沈先生？”
周允荣嗓音里莫名有了一丝委屈，“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是很敬重他的，裴则之也是，你很看得起像他们这样的人，却看不起像我这样的。”
“歪理邪说……”
梁锦宜无力与他继续掰扯，本来是她劝他，结果绕来绕去，绕到自己身上，她眼皮止不住地打架，“是、是，你说得对。”
“梁锦宜？”周允荣试探着询问。
她的回答也变得含混起来。
破掉的黄纸，剜出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光洋洋洒洒落在她的睡靥上。周允荣抬手，手指隔着半寸的距离，勾勒出她因困意垂落的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