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了周公馆,梁锦宜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破晓时候,听见窗外的鸡鸣声,她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发觉周允荣拿屋里的竹篾筐子给她摆了个阵法,压在被角,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邓妮儿一见她出门,就吵着要她编辫子。
老邓冷着脸,话却软了下来,斜睨着远处忙碌的男人,“这都挑了好几担水了。”
灶房外供着灶王爷,燃着一对红烛,座下堆了一滩凝固的红蜡。老邓在灶间忙碌,他取出灶王像后的锡罐,小匙挖出来一块,才发觉黑糖里生了虫。
老邓用黄瓜拌凉菜,再加一碟浆水菜,一人一碗玉米糁,摆上石桌。
周允荣正在院里弯腰给老邓的小孙子讲挑选蛐蛐的选择方法。他调笑着说,这个时候没有蛐蛐儿,否则就能给他亲自示范怎么挑选,小孙子听得一愣一愣的,抓着他的袖口,让他下回一定再来。
老邓听见了气得跳脚,扯着嗓子喊:“别教坏了俺的孙子!”
他打了荷包蛋,招呼梁锦宜过来吃。
几个人坐下,周允荣伸手去拿那只碗,老邓用烟杆子作势去砸他的手,他悻悻收回手。
“其实念书的话,学一门手艺傍身,也未必不行。”
周允荣旧话重提,与老邓摆事实,讲道理。他举的例子,全是影业公司的,“还有个叫小眉的,家里也是贫苦出身,现在照旧在办公室里上班,每个月都有钱拿。”
周允荣信口胡诌,就差将影业公司全员都说成苦出身,他说得口干舌燥,老邓把铝皮壶往桌上一搁,“要是学出来,成了你这副样子,不学也罢!”
梁锦宜敏锐地察觉,老邓的态度有所软化,不再喊打喊杀。
她静静看着两人的互动,本以为以周允荣的性子会给出一份承诺,再不济也是拿钞票去砸,说上一箩筐冠冕堂皇的话,逼迫对方就范。却没想到,用了这样的笨法子。
这顿饭,老邓吃得沉默不语,洋瓷碗里的稀粥没喝多少,周允荣干了活,吃得却香,一碗很快见了底儿。
梁锦宜做出约定好的手势,背着老邓与邓妮儿拉钩,她推了邓妮儿一把,小丫头鼓足勇气,走到老邓面前。
“爷,我想去,他们不是坏人。大哥哥帮我们干活,姐姐也说了,学堂会发衣裳,我们不用穿打补丁的衣裳,不要钱的。葛家的春凤去城里念书,在我们面前好一阵显摆,我也想念书,要是我也念了学堂,以后再不济也能做个小账房,往后我养着您。”
小孩子的无心之语最能打动人,
葡萄架子上萎靡的细藤生错了时辰,在风里瑟瑟发抖。
老邓眼眶一热,头蔫吧着低下,不吭气了。
邓妮儿眼里的光暗下去,自觉自己说错了话,慌乱地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老邓忽然抬头,搓着手,“那单子你们带来了吗?上次那帮娃娃们过来让签名字的。”
梁锦宜微笑,称这个不急,等他们回去,慈善中学的人会有人过来办此事,她笑着称赞,老邓是最有威望的,要是他肯将邓妮儿送出去,其他人也一定愿意考虑。
老邓一瞬间明白了梁锦宜给自己戴高帽的意图,称劝大家伙儿送孩子去学堂的事,就包在他身上。
吃完,他们向老邓告别,老邓却请他们等一等,去了屋后的地窖。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就肯听劝?”梁锦宜见老邓去了屋后,问出心中所想。
昨天周允荣和老头儿杠上了,要不是老邓说山里有狼,夜里出行不便,周允荣绝不可能在这小破山村里住上一夜。他今天的劝解,换汤不换药,不过是将昨日的话囫囵又讲了一遍。
周允荣笑了,称这老爷子好面子,“他心里早早已经接受了,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他指着石桌旁一小片洼地,烟灰摞在一起,在坑洼的地上积了一小堆。
“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如果心里不动摇,哪能在夜里抽那么多的烟?”
梁锦宜笑着撇嘴,“烟鬼才能与烟鬼共情。”
老邓在地窖里装了足足一筐的红薯送给他们,周允荣不可肯要,老邓吹胡子瞪眼,非要他们带走。
出了老邓家,周大少爷掂量着背上的竹筐,抱怨老邓是故意找晦气刁难他,走了一段路,他回头望了一眼,眼梢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其实,他挺像我爷爷的。”
梁锦宜的心陡然软了下来,她作势要从他肩上卸下重担,替周允荣分担,等一只手搭在肩背的麻绳上,顿了顿,一提又一放。
周允荣只觉得背上蓦地一沉,她甩着手腕,狡黠地冲他眨眨眼,“这是老邓对周大少爷的褒奖,我怎好抢功?”
梁锦宜走得又急又快,像是怕周允荣报复回来。
走了一段路,一回头,见周大少爷竟然没有选择将那筐红薯丢掉。
她弯着眼笑:“累吗?”
周允荣咬牙切齿:“你觉得呢?”
“我认识的周大少爷可不是什么花架子,区区一筐红薯而已,还能难得到您?”
周允荣憋屈又自得地挑了挑眉,本想放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背上的筐子拢了拢。
中午时候,他们寻了个树影下休憩。
两个人消耗了太多力气,周允荣没喊累,梁锦宜却先喊上了,“有吃的吗?”
“有——烤红薯。”
周允荣拖长尾音,故意逗她,从兜里去摸火机,称要烤红薯,结果火机取出来,桐油漏了一手,梁锦宜以为他是扯谎,将火机夺过来,才发觉真的坏了。
她扯他起来,迫不及待要回家,再让小厨房做上一桌好吃的菜肴,周允荣笑言回去就让小厨房做一个月的红薯,与她分享这份奖励。
两个人路过山坳处,听见远处传来雷声,不像是从天上传来的,而是更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