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响几乎地动山摇,不过刹那间,石块顺着山体滑下来。
梁锦宜率先反应过来,可身后已经滚下落石,她往前冲,扬声提醒对方不要向前了,“别过来!”
巨石就往下滚。
往常发生垮山这种灾害,提前是有预兆的,西山寨的人有经验,老邓不可能不提醒他们。
这意外来得太过古怪,梁锦宜瞥见前方有一道瘦弱的身影,瞬间吞没在滚滚尘土里,她弓着背,贴着山壁,举着胳膊护住头,躲避一块又一块砸落下来的石块,隆隆声溅起尘土,不过眨眼间,大的巨石将路堵住,像一道天堑横亘在两个人中间。
雷声将她的声音吞噬进去,瞬间淹没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咆哮声,梁锦宜被扬起的黄沙迷了眼睛,听到远处的周允荣似乎喊了什么,但很快,男人的嗓音不可寻觅,零星的碎石散落在四周。
等周遭都静下来,梁锦宜的视线也逐渐清晰起来,她听见有人声,微弱得像猫的呓语,她不敢放松警惕,后背贴着岩壁向上望,顶上窸窸窣窣的草里有异响。
梁锦宜抬头观察,那声响又陡然消失了,她断定这些突然滚落的巨石,是人为造成的。
很快,她被几步外地上的一泊血色攫住目光,视线凝滞在被石块砸中的人身上,素白的衣角残边被石块压住。
梁锦宜走上两步蹲下,拨开掩盖女人面容的头发,露出冯湘苍白的侧脸。
她顾不上思考冯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动手拨开压在她身上的碎石块,冯湘的胳膊也被石块压住,入眼一片血肉模糊。
冯湘昏厥过去,又被剧痛给惊醒,看见梁锦宜,愤恨道:“你做什么要管我?”
梁锦宜叫她省点儿力气,“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她迅速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盖住她的伤口。冯湘去扯住她的手,死死捂住手臂的布料,“不能撕,不能撕!”
她哭着求她,梁锦宜不为所动,蹙眉命令:“动动手指。”
冯湘咬着皲裂的下唇,依言动了动手指。
“很好”,梁锦宜的目光四下寻觅,找到一根随着巨石掉落的树杈,她捡回树杈,双手紧握,用力抻进石块底下,“我数三下,顶开石头的时候,你用力将手臂挪开。”
冯湘迷茫地看向她,疼痛让她的思维混沌,这些时候,她想将她赶出去,可到头来,梁锦宜却不计前嫌地想救她,她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无比荒谬。
梁锦宜察觉出她的纠结与难堪,“现在不是讲面子的时候!”
她没有把握一定能翘起石块,但如果配合不及时,很可能造成二次受伤。
冯湘嗫喏着,别过脸,嗓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好。”
“忍着点儿,到了医院就好了。”
树杈撬开石块的时候,冯湘将手臂挪了出来,她一阵后怕,如果不够及时,命也要交代到这里,她后怕地开始哭,哭得汹涌而软弱,泪眼躲避着梁锦宜的目光,生怕从敌人眼里瞧出怜悯来。
梁锦宜问她哪里痛,冯湘的手探向后腰,生硬地称自己没事。
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周允荣从一堆石块上攀过来,他咬牙跳了下来,顾不上摔了的膝盖,一站起来跑去梁锦宜的身边。
梁锦宜盯着周允荣斑驳着血迹的一张脸。
他们同样狼狈,却也劫后余生。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惊魂未定,“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周允荣无意识地将同样的话重复了两次,眸底翻涌上一片骇然惊惧。
梁锦宜被那样的“痛”感染到,但仅仅失神了片刻,她主动打断这深情“先将人送去医院,还来得及。”
周允荣愣了一下,往她身后看去,这才发觉地上竟还有个人,他蹲下去,盯着冯湘:“你怎么会这儿?”
冯湘有气无力地扑闪着眼睛,忽然伸出手,死死攥着周允荣的手臂,“阿金说……二少爷,二少爷要杀你。”
……
他们将人送去医院。
医院的病房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门甫一推开,梁锦宜就凑上去询问医生,情况如何了。
医生捂着胳膊上被咬出的血印子,面色不善。
“病人太抗拒我们检查,现在不清楚状况,不敢贸然用针剂。”
梁锦宜意识到冯湘抗拒的原因,向医生提议,“不如先让护士进去,至少先查验一下伤口。”
片刻过后,女护士出来冲医生摇头,“最紧要的不是胳膊上的伤,而是她的腰椎被砸断了。”
梁锦宜嘱随他们过来的司机即刻回去通知周老爷。
到了晚上,冯湘的状况不大好了。
周老爷正被荣金的股东们上门质问,他们迟迟拿不到今年的账簿,要求周老爷尽快进行每年例行的对账。
入了夜,周老爷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
医生称如果不是病人一直抗拒,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接骨手术虽然风险大,但原本也有成算能活下去。
周老爷将一众人都赶出去,只身进了病房,出来后,周老爷掩面而泣,声称自己对不住冯兄,没能照顾好他的女儿。
医生以为里头是周老爷的亲女儿,摇头叫他节哀,提早准备身后事。
周老爷看见一脸漠然的周允荣,目露怀疑:“她为什么要跑去西山?”
周允荣听出他话里的质问,冷嗤一声,“谁知道她去西山做什么?”
“你没有半点儿心。”
周老爷在病房外吵嚷,周允荣讥讽他,“人还没死呢,没必要在这儿表演。”
周老爷呵斥他吃错药了。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周老爷咳嗽两声,捂着鼻子,称要回去合计一下,要怎么同老太太交代。
出了医院上了车,周老爷与向管家对视一眼。
“活不了了,去查查那天拍卖会上,买下古董花瓶的金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向管家压住心头的惊愕,知道周老爷想查的不是那位金先生是不是一个投机商,而是查他与少夫人有没有什么牵扯。
“老太太管教出的人,不会是个不懂礼数的。”
病房里,冯湘迷迷糊糊的糊涂话,让周晟心里也打了鼓,车内,他再次与向管家对上视线,“小心驶得万年船。”
冯家人早年在去往东南的路上遇了难,这些年他们根本没办法来看望冯湘,周公馆的佣人却在私底下传,冯家人早就忘了这么一个女儿,要不是周老爷,冯小姐根本无处容身。
冯家人忘恩负义,竟一文钱也舍不得给自己女儿寄来。
流言蜚语日复一日压在冯湘的心头。
周老爷怎么会不清楚佣人私底下传的这些胡话,却将冯子山的死遮瞒得严严实实的。
冯湘死在那个午夜。
周老爷坚持用西式葬礼去办,没有邀请宾客,去墓园的路上,周老爷询问郑念恩怎么不来,孟姨称夫人在家里照料老太太。
梁锦宜走在队伍最末,手肘刻意碰了碰身侧的周允荣。
“西山的那些石头,不像是天灾。”
这几日,所有人都很忙碌,唯独不见二少爷,他混惯了,周公馆的人也无心找他。
周允荣的表情称不上太好,失魂落魄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神发凉地看着她,却似乎压根没听清她的问题。
等到了墓园,一群人在哭号,二太太哭得最是真情实意。
周允荣倚着树抽烟,对于下葬的过程漠不关心。
等看见梁锦宜向他走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在心头弥漫,日光将他的侧脸轮廓染上一片白,周允荣哆嗦着唇,忽而低头问她:“名誉对你来说,当真重要吗?”
梁锦宜知道,他对于冯湘宁死不肯让男医生检查之事心有余悸,她笑了,“我不介意脱光衣服,比起所谓的尊严,还是性命诚可贵。”
周允荣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他的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上许多。
“你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意外。”梁锦宜绷着脸,与他方才的心情调换过来。
见她这种反应,周允荣反倒好奇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她无不讽刺地笑了,“同样的问题抛给你,你大概会觉得奇怪,而这种无趣的话题,男人却可以堂而皇之地去问一个女人。”
她板着脸,“遇到同样的情况,我该觉得屈辱吗?只有脑子进水的人才会提出这种问题。”
周允荣怔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她骂“脑子进水了”。
“梁锦宜!”他咬牙切齿。
她已经干脆利落走掉了。
周允荣挑眉,盯着那道背影,她现在很不一样,与初见时候,偶尔露出张牙舞爪的锋芒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却诡异地觉得极其可爱。
梁锦宜故作恼怒地往前走着,心里却在反复品咂着那一句话,“名誉对你来说,当真重要吗?”
这句话像是拷问,却又似乎隔着一层雾,在问另一个人。
她猛然地想到,在西山寨的时候,周允荣提到过他的母亲。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想知道,对一个旧式女子来讲,名誉是否真的能逾越性命。抑或说,他在恐惧,恐惧这样的事情会再度发生在她身上。
梁锦宜顿住脚,等周允荣追上来,她伸出手,等他握住自己的手,她才朝他笑了一下。
“我永远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放弃自己的性命。”
周允荣诧异地对上她的眼眸,意识到她懂得他藏在这个问题背后他真正想要问的话,他的眸光几乎被烫了一下。
“好。”